“阿姊，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受伤。”伏夷道。
这是他的保证，也是他存留不多的“良心”。一路走来，他早就不是那个会跟在姐姐身后喊疼喊饿的小孩了，他早就学会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九步台阶很短，又很长。
昭月走的极慢，一步一顿。
伏夷也不着急，陪着昭月走一步停一步。
来此地之前，昭月想过了很多种说辞，如何说服伏夷。可是看着眼前的少年，她又不知如何开口。因为她清楚知道这一路伏夷是如何走过来的，所以她不忍责怪。
跟着伏夷，她可以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可她也并不想真正出走天界之时，世上已无其他生命。
她没有劝服伏夷的能力，更没有阻止他的力量。她所倚仗的，不过是年少之时积攒的不多的亲情了。而这种感情，到底在伏夷心中有多重，尚不清楚。
那一日，在梧州，千万移尸向她涌来之时，她除了震惊，也早就猜到那或许是何人所为。人人都道她是为了虞瑾不顾一切，可是谁也不知，她也是在赎罪。
替那个被打的鼻青脸肿，那个哭得鼻涕都出来了，那个屁颠屁颠儿跟在她身后的弟弟赎罪。
二人终于到了府门口。
远看清丽袅娜的侍女，近看美丽的近乎妖艳。见伏夷归来，清脆甜美的声音齐声问候，“殿下”，连弯腰行礼的姿势也一模一样，整齐划一。
当先格外出众的一人手中玲珑灯递给身后一人，上前一步，便要替伏夷取下外袍。她盈盈而笑，眼波流转，动作娴熟，显然是做惯这样的事情。
伏夷突然收起笑颜，冷脸摆了摆手。
侍女们瞬间安静肃穆，乖顺的退下了。
从门口朝里看，王府似乎也修缮一新。王府侍从整齐地站在入府路的两旁，低头不敢言。
昭月有些惊讶。
算起来她上次来伏夷府上也不过是几月前的事情。数月不见，他如今排场竟如此之大。
以至于昭月未曾听到伏夷叫她。
“阿姊，阿姊，帮我解开。”昭月终于回过神来，回头看到伏夷弯着腰，脖颈稍稍前倾，脸上早已阴转晴，眼里满是期待，咧开嘴笑着。
昭月伸出手，就像小时候那样，替他解下外袍。
伏夷心满意足，拉着昭月的手朝殿内走。
昭月想，或许，无论如何，自己这个阿姊对伏夷来说是有些不一样的。
进入殿内，伏夷屏退左右，二人就坐。
“阿姊深夜而来，应该不会只是来看我吧。”倒是伏夷先开口。
昭月看着伏夷，思忖片刻，突然起身走到他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这一跪，跪的不是弟弟伏夷，而是王殿下伏夷君。但赌上的，却是他们之间仅存的亲情。
伏夷有一丝惊讶——莫不是他猜错了阿姊前来的缘由？又或者，自己低估了虞瑾在她心中的地位？
阿姊无疑是高傲的，断不会为别人给自己下跪。
伏夷忙伸手去扶昭月，可昭月却不肯起来。
伏夷有些生气。
两人这样僵持着，大殿里安静得令人有些害怕。终于，伏夷蹲下身子，握住阿姊的手，长叹了一口气，“是我的错，我没想到虞瑾对你来说如此重要。”
阿姊为虞瑾而来，这一点伏夷十分清楚。
昭月想说，其实也不光是为了虞瑾，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你，是为了天下。
但是这样的话对于伏夷来说，不会有任何作用。
况且若不是虞瑾，她便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小夷，我想跟虞瑾成婚。”
伏夷的内心震动。
放在从前，他和父王都乐见其成。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虞瑾早已是一颗死棋。
“阿姊！那虞瑾到底有什么好？”伏夷伸出手，想要将昭月扶起来。
可是昭月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眉眼定定的看向前方，是伏夷从未见过的坚定和决绝。
震惊之余，伏夷更感到难过。原来，不知何时，在阿姊心中，虞瑾甚至比他还要重要。
愤慨，难过，不知所措，一时很多种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十分想逃离。于是伏夷转身而去，可是还没走到门口，便又忍不住回头。
一回头，便看见了昭月阿姊清瘦的身影，她跪在地上，脸上带着木然又决然的表情……
终究，他心中最后的一丝不忍，又让他转身回来。
“阿姊，你知不知道，阴翥骨就在虞瑾身上。他终究是要死的！”伏夷的声音在颤抖，“你一定要因为一个死人跟我怄气吗？”
“他终究是要死的！”“他终究是要死的！”伏夷的这句话在昭月耳边一遍又一遍回荡，让她的心被撕裂，让她生出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
“若他死了，我便跟他一起死！”昭月脱口而出。
伏夷难以置信的看着昭月，他不相信一向自制而坚强的姐姐会说出这样的话。
“若世上只有我自己活着，那便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昭月接着说。若四极八柱阵启动，这世上将死的生灵何止千千万。
然而，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虞瑾对她这么重要——她原来可以为虞瑾付出自己的生命。
她一直以为，对虞瑾有爱，但是更多是为自己的未来，也是为天下苍生。或许一开始的确如此，但是不知何时，一切都变了。
也是在此时，昭月终于想明白，为何她在梧州已经放手，却在今日又生出不甘心，以至于现在放下尊严，跪在自己的亲弟弟面前。
原来她的心从来都没变过，一切妥协都只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
“为何他身负阴翥骨就必须死，为何他拥有力量就是罪？为何父王明明拥有一切，却仍旧不满足？”昭月的声声控诉，是埋藏在她心中已久的话。
伏夷一挥手，整个大殿被笼罩在严密的结界。
“阿姊，你不明白。当你站在了那个位置，你才会知道，天帝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从曾祖开始，天界的势力就逐渐式微，六界部族崛起，南海、西华实力剧增，虽说天界仍旧是六界之王，但却处处掣肘。表面上以天界为尊，实际上早就各自为政。”伏夷道，“如今，便有一个绝好的机会，能让六界改天换地，能让天界成为万世之主——成为这六界真正的主人！”
此刻的伏夷仿佛是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将军，意气风发的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
他的眼睛明亮，充满了希望，仿佛此刻的他已经坐上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眼神所到之处皆是他的领地。
昭月知道，伏夷说的机会便是四极八柱阵。
“所以，你要用无辜的生命，去换你所谓的万世之王？”比起质问，昭月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哀鸣。
“不，阿姊，不，我自然是不会伤害你的。我也不会让全部的人都死掉。都死了，我怎么当王？”伏夷越说越兴奋。
昭月的心一直往下沉，她知道伏夷变了，却不知他竟已变成了疯子。
昭月茫然又难以置信，她看向伏夷，仿佛从来不曾认识他。
伏夷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
他蹲下身子，双手抱住昭月，在她耳边轻语，“阿姊，你放心，我会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昭月努力挣脱，站立起身，“我只要虞瑾。”
伏夷起身，脸上依旧带着笑，可却比冰山上的雪还要冷，比雪山中的狼还要狠。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伏夷。
从这天庭的“刀光剑影”中爬出来的人，若不狠，不成活。
可越是处在黑暗中的人，越渴望光明。在黑暗中前行的人，即便再强大，也不会轻易扔掉他手上唯一的那盏灯。
此刻的昭月，只能赌一把。
她赌自己便是伏夷人生中唯一的光亮。
“真的没有回旋余地吗？”昭月几乎是在哀求。
伏夷不为所动。走到现在，已经容不下任何犹豫和怜悯。
利刃的光影闪过，不知何时，昭月的手中多了一把刀。
“很久以前，我意外得了这神器斩魂刀。你知道，神仙和妖魔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若这一刀直入我的关元穴，以我现在的灵力，大约便是救不活了。你要做的事，绝不会因为我而停止。但是你造的孽，世人绝不会让我置身事外。你不是问我，问我虞瑾死了会怎样吗？我自认是不能将你和父王怎样，所以我只能先死，不去看着污糟的世界。”
昭月确实是存了死念的。
不论伏夷念不念旧情，她都不会输。
即便今日她在这里死去，她便不必见到爱人殒命，不必见到生灵涂炭。
下一秒，刀影置于脖颈。银色的利刃薄如蝉翼，在她洁白的肌肤下跃跃欲试。
昭月昂首闭眼，如同那日在梧州一般决绝。
伏夷挥袖，哐当一声，刀落在地上。
他盯着昭月，眼神中有愤怒，有不解，有伤心，甚至有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伏夷双手抓住昭月的肩膀，声音嘶哑，“为什么？连阿姊，连阿姊你都不相信我，连你，都不要我了……”
昭月的泪从眼角流下来，无声无息。她不想陷入纷争，而这世界却不放过她。她过早的明白了见好就收的道理，所以在伏夷——父王唯一的儿子，受到青睐之时便退后一步——她不想和伏夷走到对立面。
可是，她终究是没法逃离。
她深深爱着一手护着长大的弟弟，却没法爱一个要毁掉世界成就自己的伏夷。
昭月的沉默，让伏夷终于确信，他的阿姊，选择了虞瑾。
伏夷不再乞求，不再悲伤。他像从前每一次被丢弃之后一样，默默整理形容，恢复冷静，变得更加坚强。
“阿姊以命相搏，我却不能看着阿姊死。”伏夷的话是关爱，语气却十分冷漠。
昭月并未回答，她知道，伏夷的话没有说完。
“若是你能说服虞瑾自废仙力，割骨明志，我便留着他的命。这样，我也能给父王一个交代。待大业得成，若你不想见我，我也允你带他一起离开。”伏夷完全冷静下来，他坐在殿前正中的那张椅子上，看着不远处的昭月。
对面的阿姊，离他只有几步，却像是隔了一条银河。她不知何时捡起了被打落的斩魂刀，此刻的她紧握着那把刀，手在微微颤抖。
若要自废武功，割骨认输，恐怕虞瑾宁愿选择死。
“我们先成婚。只有他真的没有退路，才能答应这样的要求。”昭月道。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若伏夷答应，婚礼操办之间总有机会摆脱伏夷的眼线。只要虞瑾获得自由，一切就能有转机。
伏夷并未立刻回答。
如今能暂时将虞瑾困住，主要是因为虞瑾未曾全力反抗。以虞瑾的仙蚩之力，若要他心甘情愿献出阴翥骨，几乎是不可能。若他日阵法启动，如何制服他仍旧是一个问题。
其实，伏夷也算有爱才之心。当得知虞瑾身怀阴翥骨之时，他也觉得可惜。因为天界如今像虞瑾这般灵力高强，能真正在关键时刻力战外敌的仙君并不多。天帝的身体早就垮了，唯有凌波和封拓拓可堪一用。但是这两人，一人只听父王的，一人却始终无法让人安心。
而他自己的修为，年少时便未曾得到很好的指引，虽后来勤奋，但到底还是离虞瑾他们差远了。
看着和他对峙的阿姊，伏夷突然觉得兴味寡淡。
这世上，能真正站在自己这边的，终究只有自己啊。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想给自己留一点关于过去的念想。人们都说，高处不胜寒，享受权力的同时要接受孤独。有朝一日，在这冷清的天宫里，六界真正的王或许可能真的会很孤单。
虽然并不完美，但若这世上还有一人可以成为他的安慰，那人就只能是阿姊了。
况且，他们若成婚不一定就是坏事。若昭月能真的拿捏住虞瑾那小子，倒是真的解决了他的一个大问题。
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想到这里，伏夷起身，脸上微微笑着，眼神也变得温柔。他走近昭月，轻轻握住她的手，直到她的手慢慢的松动，刀再次掉落在地上。
她脸上的泪痕已干，她的眼中满是决绝。
“阿姊，我答应你，先成婚。不过要请他的师傅前来观礼。”伏夷道，“师傅就住在我府上，他来了，我就放虞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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