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暗常想，要是没有遇到林青蕊就好了。
因为在他生活的世界，他其实算不上惨，遇到她，就像黑夜与白昼狭路相逢，他被照亮了，连同那些掩藏的伤口也清晰可见。
真的。
小毛父母吸毒，他生下来就有毒瘾，从来没有上过幼儿园，小学三年级时老妈死了，老爸不知所踪，他再也没有念过一天书，没有学校要他。
阿三是捡来的，养父母生下妹妹后对他就不太好了，初中一毕业家里安排他去汽修店当学徒，一个月累死累活几百块工资，全部上交，有时烟瘾犯了就在地上捡。
其实他亲生父母就在两公里外，条件不差，只是两人都再婚了，有了新的家人，谁也不要他。
好像不承认这个儿子，他们就从来没有过纠缠。
梅梅很聪明，比他小两岁，跟林青蕊一样大，从来都考年级第一，中考成绩也不赖，够得上去市里最好的中学，只是因为暑假去哥嫂店里帮忙收银，为一张假钱跟嫂子吵架，跑出来就让卡车碾了。
司机逃逸，梅梅瘫了，现在卧在床上连屎尿都要人帮。
就为了一百块假钱。
……
在这片旧厂长大，能全须全尾其实就不错，炮仗炸瞎眼的，打针打瞎的，打架进去的，跟人学坏沾上毒瘾的……每个人好像都有用不完的坏运气，一不小心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黎暗觉得自己还不错。
苦是苦过，但至少苦尽甘来了，能跟妈妈过上好日子。
人过得好，好像就会放下很多当初无法原谅的事。
比如说——他在火狐狸打工的时候，女友为钱卖了，他为了钱，也成了陪酒的少爷。
再比如说，他混出点名堂，参加选秀比赛获得名次，前途一片光亮，结果庆功当晚才喝两杯便不省人事，醒来浑身赤裸，痕迹可疑，身边还睡着一个可以当他爷爷的男人。
那人搂着他的腰，说很欣赏他，比赛想要多少名都可以，只要他懂事。
他不答应，要鱼死网破，叫老头声名扫地，这辈子都没法出门见人。
对方说你尽管去闹，学点法律吧，小畜生，强奸男人算什么强奸，他这个岁数，甚至都不用进去，而他年纪还小，看看是谁以后没脸出门。
再然后两个大汉夺门而入将他按在床上，老头亲自操刀纹下这条蛇。
枕头湿透。
全是少年屈辱的泪。
他甚至不在他昏迷的时候纹，就为了叫他永远记得。
黎暗一瘸一拐回家，面对年迈的外婆，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爸在牢里。
他妈也关着，不知道要审到什么时候。
外公脑梗住院，每天都在烧钱。
这个家，早就破了，要是他也“破”了，就彻底完了。
于是他只能假装自己还没支离破碎，还是好的。
下面一直流血，裤子就没干过，黎暗不敢去医院，去的附近骨科诊所，他谎称是痔疮，想要一点药膏，医生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劝他别干了，这行，运气不好，只需要一次就能让人一辈子毁掉。
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
卖力气也比卖屁股强。
黎暗知道医生说的是什么，诊所外墙贴着卫生宣传：艾滋病防治。
烂掉的手脚。
瘟神一样，所有人都避开。
他不是没见过。
黎暗怕了，真的怕了。
这个年纪到底要怎样才能对抗如此庞大具体的恐惧？
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天堂无门，炼狱在身。
他在家躲了两天，一丁点动静都能让他崩溃。
债主在外面盯着。
外公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他知道必须出去“工作”，必须去找钱，必须像畜生一样忍受。
他全都知道，只是太害怕了。
外婆没有催他。
老人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换上崭新的蓝布衣裳、黑包头，杵着拐杖去医院送饭，然后当天晚上便带回老伴的死讯。
她告诉外孙，不用往家里拿钱了。
逃吧，到远处去，过自己的生活。
不要陷在这个家。
黎暗隐隐明白外婆去医院做了什么，他哭尽的泪水又涌出来，心里满是悲痛的解脱。
留给他们这些牲口生活的空间太窄了。
要一个活。
就要另一个死。
现实的残酷早早露出獠牙。
他的身体和心灵都被咬得鲜血淋漓。
这些事，黎暗烂在肚子，连江慧敏都没讲过，只有他和外婆知道。
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用砖头压到灶台，留给外婆，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在火狐狸出风头，甚至恨起了省吃俭用带他学钢琴的母亲……穷人是不需要才华的，那会让他们做不切实际的梦，好像爬出头了，天亮了，结果摔得比谁都狠，过得比原来还惨。
黑暗何其庞大。
太阳总是落山。
他带着未知的恐惧和还没好的伤，开始逃亡。
世界多大啊。
宛如球形的荒野。
那么多小草都有一滴属于自己的露珠，他却找不到一条苟活的缝隙，黎暗走投无路差点死掉之时，是周朝爸爸周建军收留他。
周建军说江慧敏只是配合调查，没有坐牢，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出来。
对方甚至还想送他上学，说至少有个高中文凭，这样以后出来才能找事做。
有工作，人就不会走歪路。
周建军很清楚这些孩子是怎么废掉的，他们不是不聪明，不吃苦，只是一步错步步错，堕落太容易，而回头又太难。
世界看似无限大。
对他们而言，却只有一条走到黑的小巷。
黎暗不敢去上学。
他怕给周建军惹麻烦，更怕被孙善道找到，那个干瘦的老头，真动起手来，不够他两拳，可他就是怕得不得了。
说实话。
黎暗想死。
再也没有比死更干净的了。
周家的老房采光不好，黎暗住的那间更是如此，总有一种从地里散出的阴冷，周建军的妻子王艳秋不喜欢他，不过也没苛待，饭菜准时送来，只是叫他别出门，别出声，别惹麻烦害人。
周建军的儿子周朝很爱找他。
有时给包烟。
有时送两瓶大理V8。
这个男生没有架子，似乎从老爸那里听了些什么，对黎暗充满同情和照顾，看得出来，周朝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却尽量释放善意，天气好时还会叫他出来打羽毛球。
黎暗是感激周朝的。
他很久没和同龄人像朋友一样玩耍了。
不过那么好的周朝也不是全无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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