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荣易来工厂帮忙时，荣北迁就去过几回，路早记熟了，所以这会儿哪怕没有特别的去认路，那只完好的脚还有帮助他行走的拐杖也都自己长了眼睛，趁着荣易东张西望的工夫自己就把人领上了通向车间的路。
荣易边走边看眼前的风景，表情有些心不在焉，说不上来为什么，院子明明还是那个破败的厂院，是春天来了树冒绿的关系吗，怎么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似乎比春天本该有的样子还要有生机呢？
越往前走，这种感觉就越强烈，眼看着离老爸的车间还有段距离，荣易突然停下脚朝来路上回望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顺着他来时的那条路来了几个人，有说有笑，笑声清脆地就差把天戳个窟窿了。
荣易逆光看着那几个人，隐约认出其中一个是之前见过面的副厂长廖长安，说来也怪，上回见面时，荣易还清晰的记得这位快退休的大爷总是习惯性的丧着一张脸，这会儿是出了什么好事，老树开新花也没他这样的吧，脸上的褶子都直接笑平了？
估计是荣易诧异的情绪太明显，那边正开心说话的廖长安扭过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脸上笑容更大了，离着老远就朝他招手：“荣易啊，你咋来了？我们正说你呢，来来来，瞧瞧你们二位认不认识？”
什么认不认识的？荣易直接被廖长安给说蒙了，人一瘸一拐地被扯到跟前，眼睛还顺着廖厂长那只开心的手一起滑向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瞧瞧，认识不？”似乎是在担心荣易没反应过来，比着手做介绍的廖长安边笑边像个巴望着学生快点抢答出答案的老师似的拼命提示，挤眼睛的样子一度让荣易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荣北迁化妆出来的，因为那细眉细眼的样子，他真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所以纠结了半天，他还是摇摇头，这位是谁他是真的不认识。
对面的人也没比他好多少，一双窄长的眼睛里闪过片刻疑惑后了然的点点头：“我们学校学区大，再有不是同届的，估计真没见过。”
话里话外的意思让荣易听出了点眉目，他的意思是，他们两个是同校不同届的校友吗？
“你是x大的？”
“03级机械设计与数控专业韩晓，荣易你好，才到厂里就听说这里有个我同校的校友，总算见到了。”自称是韩晓的人伸出一只干练的手，紧紧握住了荣易的，温热的触感包裹在荣易的手背上，让他微微的不适。
点点头收回手，荣易又把这个韩晓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已经穿上大兴厂厂服的人有种来自大城市的从容淡定，立在一群高高低低的人里，气质挺分明。
荣易点点头，“05级的。”
按理说年级就差两个台阶的校友就算不熟，最起码的眼缘总该有，可不知怎么回事，荣易搜遍了记忆的犄角旮旯，也没找出半点属于这个学长的痕迹，他皱了皱眉：“所以你就是新来厂里的那位专家？”
“可不敢当。”一听荣易喊自己专家，韩晓赶忙摆起了手，一张白得像纸的脸上笑容更大了，“就是刚好这边有需要，而我又正从上一家公司出来，也是赶巧了。”
这话听着别扭，如果真是x大的毕业生，轻易不会来这边偏远且没发展城市吧。
“你之前在哪儿高就啊？”荣易本能地追问着，他也在笑，可眼底荡着的却不是笑意而是一种审视的水波，他就是觉得这个韩晓似乎哪里不对。
面对荣易的追问，陪同的几个人也察觉出了两个人之间暗自回荡的某种微妙的情绪，有个资历最老的技术员笑着打岔：“瞧瞧，不愧是校友，才一见面就这么投缘，荣易是来找北迁的吗？微妙要去技术部看看图纸的事，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也可以顺便给点意见？”
几句话说完当时就卸了荣易的甲，他抿了抿唇，低头看看地上那团被脚尖抠出来的小土坑，笑着说自己这是怎么了，就算这个韩晓有什么不对也跟他无关好吗？于是摇摇头，说不了，手抬起来，又给那帮人看了看手里提着的饭盒：“我是来给我爸送饭的，你们忙。”
折腾这么半天，走了一路的饭又凉了些，荣易和那些人道过别，拎起饭盒继续往车间走。
只不过偶尔从身后吹来的一阵风又捎来两声那群人的笑声，让荣易才平息下来的心绪禁不住又掀起了一点涟漪——刚才不觉得，这会儿分开了才想起来，韩晓的那张脸他好像还真见过，只是，怎么想怎么觉得都不像在学校里见到的。
刚好老爸的车间就在眼前，脑子打结的荣易干脆撂下思绪，开始专心办送饭的差事。
工厂的作业都有着固定的流程，就拿现在厂子在干的活来说吧，设计先出起重机的图纸，再由工艺处出具体操作方案，最后方案下到车间进行实机作业，过程中如果出现问题再把问题返回工艺和设计部门进行相应调整，这几天荣北迁之所以忙得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就是为了配合那两个部门开展新机型的零部件实验。
荣易拎着餐盒进到厂房的时候，眼瞅就要升级到“老荣”级别的荣北迁正和同事在那儿固定纵向力操作台的机架呢。
老田喊了他两声，灰头土脸的荣北迁才从那堆钢筋铁骨后面拎着钳子扳手探出了头。
见是荣易来了，荣北迁咧嘴笑出了声：“儿子，你怎么来了？”
“我妈让我出来散散步，顺便把饭给你送来。”荣易指了指休息室桌面上的饭盒，随手掏出张纸巾递给老爸：“你是几天没洗脸了吗？被我妈看见又要说你。”
荣北迁是个温吞性子，特别是对儿子，更是半句重话都舍不得说，面对儿子的数落，他听话的接过纸巾把脸仔仔细细蹭了一遍：“这不是忙的没时间吗？你妈做的什么好吃的，我正好饿了。”
“肉。”知道他爸对吃一向没什么讲究的荣易言简意赅，眼睛却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玻璃那头的车间。
一眼望到底的巨大厂房里这会儿多了台上回还没有的纵向力操作台，这玩意还有大部件疲劳试验台以及整车疲劳与震动试验台这些大家伙都是拿来监测起重机的，看来大兴厂这次为了竞标的事真是不遗余力啊，只不过……荣易收回眼，看着桌旁闷头吃饭的老爸：“爸，那个韩晓你见过了吗？”
“你说韩工啊，见过了，和你还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呢。”提到儿子的大学，荣北迁脸上浮起了骄傲的笑，可那笑容并没持续多久，当触及儿子若有所思的眼睛时就戛然而止了，这会儿的荣北迁简直比荣易还敏感，就怕没留神说出一句话伤到儿子的自尊。
但这回他真的想多了，荣易拿着桌上的图纸在看，压根儿没想别的。
“这是他弄的？”
荣北迁斜了一眼荣易的手，含着饭点头：“是他弄的，手笔很大，厂长说一旦做出成机，中标的可能性非常大。”
荣易点点头，虽然他对韩晓那个人有点不感冒，但看着图纸倒真能看出他不是个没料的草包，几处线条去繁就简，大开大合，用他们老师的话说就是这个设计相当漂亮。
只要不是什么骗钱的草包就行。
懒得给自己找事的荣易拖了把椅子坐下，从口袋里翻出本子开始琢磨上午那句没搞定的翻译——东北名菜小鸡炖蘑菇采用家养小笨鸡和深山野蘑，口感别提多好了。
“口感别提多好了”那句好说，就是这个小笨鸡，该咋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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