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不成才的我

柳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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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3章 短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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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车里,我们又等了很久。天色从昏黄彻底沉入墨黑,星光稀疏,却始终不见有大群的流浪狗被引下来。偶尔只有一两只零星的从阴影里蹿出,很快也被解决,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这样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渔子霏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率先开口,“要不我们先出去,和大家会合,好好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好。”众人早已疲乏,纷纷出声附和。

大巴车执行输送物资的任务还没有结束,我们在外面空旷的场地又等了近半个小时,两辆车才终于重新靠拢。本来打算立刻商讨夜间的行动方案和人员安排,但还没等我们进入正题,刚刚被救出来的肖嘉敏却突然情绪激动地率先发难。

“我们还要在这破车上待多久?!你们的计划里难道就完全没有预计过要过夜的情况吗?现在最先该做的,难道不是先找个安全稳妥的地方,把大家安顿下来吗?!”她的声音尖锐,带着明显的不满和指责。

“去图书馆吧。最近两天我和邝秀婷晚上都住在那里,还算安全,也有地方休息。”覃达聪给出了一个建议。

但他显然没有抓住肖嘉敏情绪爆发的关键点,这个建议并未能缓解她丝毫的焦躁。肖嘉敏几乎是立刻接着抱怨道:“明知道这是一场持久战,第一步就应该先想办法把物资送上来给我们!如果我们早点拿到食物和水,根本不用在里面挨饿受渴那么久!这难道不是最基本的吗?”

孙毅杰听到这话,立刻不悦地皱起眉。

“谁不会马后炮?事后站在结果上来指责别人,未免太卑鄙了吧?没有我们这些人拼死拼活制定计划、冒险行动,你,还有你们,这会儿还窝在里面等死呢!”他的语气硬邦邦的,毫不客气。

肖嘉敏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过道中央,怒气冲冲地指着孙毅杰骂道:“要不是你们男生之前不作为,我们至于被困这么久吗?!当初叫你们清理掉学校里那些开始腐烂的尸体,你们一个个推三阻四,死活不干!对女生就知道显威风,真要你们干点实事又怂得要死!如果当初你们积极一点,把各个角落的尸体都处理干净,根本不会引来这么多流浪狗!都是你们的错!害我们被困这么久,还白白失去了几条年轻的生命!”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甩出来,车内顿时一片寂静。平心而论,她说的并非全无道理,有些事情确实本可以做得更好。但在当时那种极端恐慌和混乱的环境下,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要求谁从一开始就统领全局、预知未来,实在太过艰难。

“你别在这里搞男女对立这一套,更别胡乱推卸责任!”孙毅杰的火气也上来了,“你就知道张嘴叫别人应该怎么做,你自己又为这个集体做过什么实质性的贡献?”

“这些脏活累活本就该你们男生去做!枉你长得牛高马大,却一点男人的担当都没有!”肖嘉敏毫不退让地反驳。

“你——!”

就在孙毅杰即将爆发之际,陈珊珊及时拉住了他的胳膊。而几乎在同一时刻,躺在最后排座椅上、被流浪狗咬伤的女生晓霞突然发出一阵极其痛苦的呻吟,身体也开始不自然地抽搐,瞬间引发了一阵小范围的骚乱。

“喂!大家离远一点!别靠近她!说不定是狂犬病发作了!” “我的天……这看起来可比狂犬病吓人多了……”

我站在车头位置,被站起来张望的人们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后面的具体情况,只听到有人在惊恐地倒吸冷气,有人在小声地惊呼,混乱中夹杂着晓霞压抑不住的、仿佛来自喉咙深处的嘶吼。

“都不要慌!别乱!”孙毅杰拨开身边的人,大步走向车尾。过了仿佛无比漫长的几分钟,才听到他凝重的声音传来:“情况不对!快找点结实的东西来,绳子或者布条!”

虽说好奇害死猫,但亲身经历这种诡异场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上前看个究竟的欲望。我挤过人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看到的角度。但当看清晓霞的样子时,我惊呆了——她全身肌肉僵硬绷直,双手呈现出一种极其夸张、非自然的扭曲角度,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仔细看还能看到肌肉在轻微地、不受控制地跳动。再往上看更是骇人——她两眼翻白,下颚不自然地歪向左侧,嘴角流着涎水,脸上完全没有了自主意识,那副模样,像极了恐怖电影里活人开始变异成丧尸的过程,让人不寒而栗。我从未听闻晓霞有什么严重的基础疾病或怪病,眼前这情况,只能推断是是被流浪狗咬伤后导致的突发性异变。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心底一阵发冷,同时也更加庆幸自己之前对流浪狗危险性的高度重视,并愈发坚定必须将它们全部清除、一个不留的决心。

现场只有孙毅杰一个人敢上前处理。不过幸好,晓霞虽然样子恐怖,但并没有表现出主动攻击人的倾向。在几个男生的帮助下,他们用找到的绳子和布条艰难地将不断痉挛的晓霞妥善地固定在了座椅上。刚处理好这边,肖嘉敏却又再度将矛头指向了我们。

“当时你们要是能提前通知我们具体行动计划,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行动、怎么配合,绝不会出现大家匆忙出逃、乱成一团的景象!晓霞被咬伤已经是既定事实,那我们这些侥幸逃出来的人就该庆幸吗?不!你们想一想,如果下次被咬的是你呢?是你呢?还是你呢?!”她的声音尖利,话语间充满了阴阳怪气和煽动性。

我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话会出自肖嘉敏之口。以前的她虽然性格强势,但至少讲道理、摆事实。自从被困后,她的性情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偏激和怨愤从她的话语中可见一斑。事实上,不止是她,大多数幸存者多多少少都有些情绪上的波动和创伤,只是程度不同。幸好,困住我们的“牢笼”正在被打破,否则照这样发展下去,这个临时集体内部还会发生什么,真的不敢想象。

“今天早上自愿报名参加行动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主动加入进来?”渔子霏清冷的声音穿过人群传了过来,直接怼了回去,“一方面选择逃避最危险的任务,另一方面又抢占道德高地来指责拼命的人,这合适吗?”

没等肖嘉敏反驳,孙毅杰紧接着大声说道:“就是!好人都让你们这些不付出劳动的人当了!当了也就当了,我们拼死拼活本来也没指望你们能多么感恩戴德。但我真没想到,千辛万苦救出来的,竟是一群只会抱怨的白眼狼!”

“确实太过分了。”陈珊珊也站了起来,语气坚定地反击,“你这些无端、无理的指责,全都是你建立在‘既定结果’这个事后视角上的,完全忽略了行动过程中种种无法预料的因素和限制!行动不是纸上谈兵能推敲出来的东西,只有切切实实去做了,才能成为‘行动’本身!因此,计划得再完美,也总会与实际执行有所偏差,这个偏差值不是你轻飘飘一两句话就能抹杀、就能影响的,更不是你有资格站在安全区里肆意评论的!”

“算了。”渔子霏又冷冷地抛出一句,“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

这句话怼得可谓相当犀利。听得出来,所有一起参与并执行了计划的我们,此刻心里都憋着一股怒火。这倒不全是为了维护我,更多的是那种努力和付出被轻易否定、被视作理所当然时产生的自然抵触和心寒。至于同样是当事人之一的我,反倒觉得有些无所谓了。我深知人是难以被改变的,无论是改变自己还是改变别人。但人是可以选择的——从内心深处选择以怎样的情绪和心态去面对困境。我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忍让,选择了优先安抚众人的情绪,选择将委屈一笑置之。

面对如此一致且激烈的抵触,即便是强势的肖嘉敏也失去了与之对抗的能力,车内的吵闹声终于渐渐归于平静。大家不得不静下心来,开始认真考虑今晚究竟该如何度过。

● 时机正好。作为计划的发起人,或者说作为刚才被集中指责的重点人物,我觉得有必要和义务向大家交代一下今晚的安排——无论他们是自愿听还是非自愿听。我清了清嗓子,努力把音量提到最大,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

“今晚,建议大家尽量不要分开行动。之前我们虽然被流浪狗困在这里,但这栋建筑客观上也将其他未知的危险阻隔在了外面。那些‘外来者’还会不会发起第二次攻击,谁也说不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今晚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集体行动是最安全的选择。”

“具体要怎么做?”覃达聪配合地问道。

“图书馆后面还停着几辆大巴车,等会儿会安排人去把它们开过来。今晚我们就以这些大巴车为据点,两人一组,轮流值夜。暂定一小时轮换一次吧。值夜的人不仅要负责警戒四周,还要兼顾清除可能流窜出来的零星流浪狗。晚饭就吃今天搜集回来的物资,不再生火起灶了。洗澡今晚也先克服一下,明天天亮再说。车里有空调,身体也能保持舒爽,不差这一天。还有……”我顿了顿,正准备说下去,就被打断了。

“不行!今天闷了一天,又是汗又是血,身上都臭了!我一定要洗澡!” “对啊!我们现在都已经出来了,为什么还要留守在这个鬼地方?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更安全的新据点?我们可以去女生宿舍啊!那里肯定更安全,而且宿舍里应该还有桶装水,可以简单擦洗一下!” “我同意!哪怕只是去简单冲一下再回来也行啊!” 他们七嘴八舌地反驳着,听起来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但是,如果我们都离开了,楼上那些还没救下来的人该怎么办?他们肯定会焦急万分,说不定还会有人情急之下做出冲动冒险的举动。现在天已经全黑,校园里阴暗角落众多,如果分批行动,势必会分散我们本就不多的十六人力量,在人数上根本无法有效防备突发事件的袭击。要知道,那些“外来者”可是会制造炸弹的!万一有车身被贴上了炸弹,那后果不堪设想,不知要造成多少伤亡!

“先按我刚才说的执行吧。”我努力提高音量,试图压下嘈杂,“安全度过今晚最重要。等明天天亮,我们把剩余的流浪狗彻底清理干净,把所有人都救出来之后,再全体一起商量下一步的去留和计划。”

“时间多得是,大家现在又没什么别的事干,为什么不能先去洗澡?这很奇怪耶!” “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遵循一下大家的意见不行吗?”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少数服从多数吧!” 又是一连串的反驳和质疑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让我着实难以招架,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在我思考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自己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时,心中的恼怒也在蓬勃地发展,几乎要压抑不住地爆发出来。

“你们想去干什么,是你们的权利和自由。”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刚才那些针锋相对的目光立刻转向了说话的人。是渔子霏。她毫无惧色地迎着那些不友善的目光走上前来,继续说道:“但是,不要拖着所有人一起为你们的意愿冒险。比如说这辆车,还有旁边那辆皮卡,可不是你们找来的。你们对之前的行动计划或许出了点力,但你们已经享受完它带来的‘红利’了——那就是把你们救了出来。所以,你们没有资格掌控这些车辆。也就是说,你们想干什么都可以,但请——自——便。”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现在是要分队伍、搞分裂了,是吗?” “你这是在破坏集体的团结性!” “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僵吗?本来就是小事情,互相妥协一下不就得了?” “在这种环境下,大家不就应该互帮互助吗?有必要分谁的功劳大功劳小吗?” ………… …………

就在我的心理防线即将崩塌、忍不住要发出怒吼的那一刻,一片嘈杂声中,我听到一阵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嗒、嗒、嗒、嗒——

脚步声在车门口停止,一个人走进了这场舆论风暴的中心。是杜莱优。

“你们说完了没有?”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车厢内瞬间安静了不少,“说完了,就按成果刚才说的方案去执行。”

“凭什么?”肖嘉敏无畏无惧地反问道,脸上带着挑衅。

这下子,杜莱优该要发怒了吧。

“肖嘉敏,你怎么变得这么糊涂了?”杜莱优的目光锐利地盯住她,“我记得你之前还有些大局观,现在怎么完全成了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你是不是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了?我们是来旅游的吗?喂,我说你们,”她猛地抬高声音,扫视全场,“我们是来这里度假旅游的吗?!……刚才那些话,是纯粹跟风过嘴瘾,还是说那都是你们的真心话?如果是真心话,那可不行。”她摇了摇头,语气变得沉重,“虽说我们现在是自由的,但不代表什么都可以由着性子胡来。我们总该要遵循一些基本的生存规律,恪守一些保障集体安全的规则。既然你们不肯尊重别人的意见和付出,可以。”她说着,突然转身走下后门,一把打开应急开关,推开了车门。“谁想走,现在请便。不然,就别在这里吵吵嚷嚷,吵得我心烦意乱!”

车外是漆黑死寂的夜,车内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人动弹。 杜莱优等了几秒,目光锁定在肖嘉敏身上:“带头起哄的那个,对,就是你,肖嘉敏,你走不走?”

肖嘉敏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脸色极其难看。尽管被如此针对,她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迈出一步。

又等了一会儿,杜莱优重重地关上车门,走了回来。“肖嘉敏,”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既然你留下了,那么,由你来负责调配今晚轮班值夜的人员名单。鱼子、成果,”她转向我们,“你们两个,跟我去图书馆把另外那两辆大巴车开回来。”

事情看似平息了,但这并非我所愿。我不想让别人替我出头,这本质上只是将矛盾和伤害转移到了她们身上。让杜莱优和渔子霏为了维护我而成为“恶人”、承受他人的不满和指责,我感到深深的自责和难受。这一切,都怪我表达能力不足,没能更充分、更有力地向大家阐明其中的利害得失。

● 出发去图书馆之前,我特意找来一件不知是谁留下的女式上衣,从车窗口丢了下去,然后又捡起来交给杜莱优,让她找个机会把破了的外套换下来。皮卡车只有两个座位,我主动窝在了后车斗里。一路无话,引擎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天上那轮巨大的、苍白的圆盘,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车上发生的一切。此时,车上的人大概还在议论我们吧,甚至可能会质疑为什么我们三个可以“特权”地离开队伍。

这当然不是特权,也并非出于私心。即便是由我来安排,去的也仍然会是我们三个。一方面,从驾驶角度出发,拥有驾照且能熟练操作车辆的人选有限。另一方面,我们这十六人中女性居多,但其中真正拥有较强自我保护能力和应变能力的却很少。刚才杜莱优在剪衣服时,我瞥见她裤兜里揣着的那把枪——据她之前说,还剩两发子弹。有它在,她的安全自然不用我操心;而渔子霏的身手和冷静,也足以让她很好地保护自己,并不需要男性的额外护卫。换言之,只要我这个战五渣不拖后腿,我们这三人的组合就具备了一定的独立应对风险的能力,可以暂时脱离大集体行动。如果只是为了满足部分人洗澡的愿望而专门组织一支队伍前去,理论上也可以,但为此需要承担的风险和消耗的精力实在太大了。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的问题。在我看来,为了一次洗澡而冒这么大的风险,完全不值得。

皮卡车平安抵达图书馆。下车后,我看到杜莱优已经换好了那件上衣,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笑眯眯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哎呀哎呀,暴-露本性啦?一直盯着我看~”

“不是,我……”我一时语塞,尴尬地想解释。

突然,她又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刚才车上的事情,不用太往心里去。我们又不是漫画里的角色,不存在那种只让人感到讨厌的纯粹反派,也不存在那种从哪个方向看都完美无缺的圣人。人是复杂的、多变的,每个人的个性都是强烈的、鲜明的。正因为如此,有些事情,我们无须太过介怀,也不必成为别人情绪的垃圾桶,把所有指责都吸收进来。”说着,她又凑近了些,几乎是在我耳边低语:“不过嘛,我这样说,估计你也不会改变。你就是这种性格,喜欢把好的、坏的情绪都默默吸收进自己体内,自己消化。这其实……也是你的可爱之处。”

“……?” 或许是因为今天没正经吃过几顿饭,血糖偏低,对于杜莱优这跳跃性极强又蕴含深意的话,我一时竟有些消化不来。

“又在说悄悄话。”渔子霏一脸嫌弃地走过来,一把将我拉开,“快去图书馆里面找大巴车的钥匙!”

“好咧!”

停放在图书馆后方的大巴车都是同一款式的。我摸索着找到了管理员的备用钥匙箱,随便拿了两把,递了一把给杜莱优。渔子霏开着皮卡车走在最前面照明引路,我开着第一辆大巴跟在后面,杜莱优开着另一辆跟在最后。经过之前的磨练,我已经积累了不少驾驶这种大型车辆的经验,操作起来熟练了许多,甚至有余力一边开车一边思考明天的清理计划和人员分配。

不知不觉间,我们就回到了三号饭堂前的集合点。

杜莱优把她开的那辆大巴车停在了我们原有大巴车的左侧,我则停在了右侧,渔子霏的皮卡车则灵活地停在了三辆并排大巴车的前方。刚熄火下车,我就听到原本那辆大巴车上传来清晰的议论声,主要话题依然围绕着我。因为这辆车的车窗几乎全碎了,隔音效果等于零,所以听得格外清楚。但想起刚才杜莱优在图书馆后面对我说的话,我的心境竟然奇异地平和了下来,那些话语变得不再刺耳。同样听到议论的杜莱优和渔子霏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没有任何言语,我们三人相视一笑,然后一起挺直了腰背,坦然地走上了大巴车。

“轮班值夜的人员安排好了吗?”我开口问道,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平静和自信得多。

“商量好了,”肖嘉敏冷冷地回应,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你和杜莱优,被安排在凌晨三点到四点那一班。”

这个时间点正是人最困倦、最难熬的时候。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他们故意为之的“特殊照顾”。不过我平常睡眠浅,经常会在凌晨三四点左右自然醒来,对这个安排并不太介意。我看向杜莱优,她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我便回了句“可以”,接着继续说道:“车已经开回来了。现在这样安排:男生统一去左边那辆新车厢休息,女生去右边那辆。奇和晓霞情况特殊,就还是留在这辆车上。夜间需要转移或沟通,可以通过每辆车顶的逃生窗作为跳板。值夜人员可以自由选择值夜的地点,但一旦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必须立刻按响车喇叭叫醒所有人。另外,关于生理问题,也就是大小便,”我顿了顿,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最好以四人为一组,采取轮流陪同的方式,去前面那片靠近路灯的绿化带解决。记住,事前必须向当班的值夜人员通报!当然,”我补充道,试图缓解一下过于紧张的气氛,“谁要是觉得自己足够勇敢,不怕被可能躲在暗处的‘外来人’捉走,也可以随时单独行动。”

话音刚落,就听到角落里有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了一句:“连上厕所都要管,真是……”

听到这话,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确实管得有点太宽、太细了。末世之下,过度的管控反而可能激起更大的逆反心理。于是,我适时地收住了话头,没再继续交代其他细节。

● 还不到凌晨三点,我就自己醒来了。心里惦记着值夜的事情,怕再睡过去会误事,索性就不睡了。在我们这辆“男生车”里,前一班值夜的是孙毅杰和陈珊珊。他们似乎没有在车厢前后警戒,而是蹲在过道的最后面,像是发生了什么情况。隔着连接处的玻璃,我看不真切,心里有些放心不下,便轻手轻脚地爬上车顶,准备从车顶转移到旁边那辆大巴车上去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从那辆车的逃生窗探进头去,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是晓霞解除了之前那种可怕的僵直状态,恢复了些许意识,嘴里正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但仔细去听,却发现她说的根本不成句子,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和破碎的词语,完全无法理解。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晓霞仿佛被人瞬间抽离了所有筋骨,身上那股不自然的劲儿突然消失了,整个人像融化掉的橡胶人偶一样,彻底瘫软在座椅上,口中只剩下痛苦的、无意识的呻吟,脸上的表情也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原本的人样。

我不想进去。那一声声如同沉重风箱般的、艰难而痛苦的喘息,像一块又一块的巨石,层层叠加压在我的心头,让我也感到难以呼吸。这可怕的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病重几度垂危时,那同样骇人、同样令人心碎的喘息声。那段记忆瞬间复苏——天空仿佛总是在悲鸣,光线被厚重的窗帘和更厚重的愁云阻挡,一切都暗无天日,不知道这种痛苦和绝望何时才是个头。即使时间已经流逝了大半,冬去春又来,那时的声音却仿佛烙铁一样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结上了痂,至今仍然在无形中扭曲着我,令我时常感到彷徨和莫名的恐惧。

我无力地呈“大”字形躺在微凉的车顶,仰望着无尽深邃的夜空,试图用“天地之广阔,人类之渺小”的宏观视角来看待眼前的一切,宽解内心的压抑,淡化那些痛苦的记忆。但身后车厢里不断传出的、极具穿透力的痛苦呻吟,却一次又一次地瓦解着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我感觉夜空正在缓缓下沉,四周的黑暗仿佛拥有了生命,正在悄然蠕动,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光亮和希望,恐怕最后会连同我的手、我的脚,也一并吞噬进去。

“躺在这里想什么呢?”

另一个声音,如同天籁般清澈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从消极的思绪中惊醒,恍惚间甚至觉得四周那逼仄的黑暗似乎真的退散了一些,眼前变得明亮了几分。

“你……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我有些惊讶地侧过头,看向不知何时躺在我身边的杜莱优。

她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并不回答。然后也学着我一样躺下,甚至还故意往我这边挤了挤,差点把我挤到两辆车的夹缝里去。

“喂!”我低声抗议。

“你和晓霞很熟吗?”她忽然问。

“没有啊。”我老实回答。

“哦——”她拖长了语调,狡黠地眨眨眼,“那就是因为你太心善了,看不得别人受苦。”

“……杜莱优,”我望着星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有没有……特别厌恶自己的时候?”

“你是在讨厌自己这种过于敏感、共情能力太强的体质?”她一针见血地反问。

“……!?”

她怎么会知道我正在想什么?可怕,太可怕了!在她面前,我简直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所有的情绪和想法都无所遁形,没有任何遮蔽和反抗的能力。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彻底敞开心扉吧。

“这种从小时候就开始野蛮生长、直到现在也没能摆脱的敏感个性,真的让我深恶痛绝。”我低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秘密,“我多希望能没心没肺地活着,那样会不会轻松很多?”

“你会这样想,恰恰说明你是一个认真生活、认真对待每一份感受的人。”她的声音很轻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听到这句话,突然间,我有一种鼻尖发酸、热泪盈眶的冲动。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精准地说进了我的心里,轻轻地拨动了那根最柔软的心弦。

“杜莱优,为什么你好像总能……面带微笑?”我问出了另一个困惑我很久的问题。

“因为看见你呀。”她半开玩笑地说,但过了一会儿,语气又变得认真起来,“我们总能碰到不好的事情,不是吗?”

“嗯。”我深有同感。

“时间久了就能冲淡一切?或者只需要努力就能跨越过去?”她自问自答,“不、不、不,正因为不能,所以才被称为‘不好的事情’。有些事情它就是存在着,仅凭个人的能力,我们无法改写,无法改变它的发生。但是,”她顿了顿,侧过身,左手自然地搭在我身上,“我们可以选择——选择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它。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像自我安慰的精神胜利法?哈哈。”

“选择怎样的心情”……这竟和我不久前的想法不谋而合。可是,这种洒脱的心态我只能偶尔做到,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会被各种情绪的枷锁牢牢困住,陷入无休止的内耗……忽然间,我好像有点明白自己了:高度敏感的体质如同一个巨大的容器,将外界所有的信息、情绪,无论好坏,都吸纳进来;而我又缺乏适时调节和释放这些情绪的能力,于是它们就在内部发酵、变质,让一切都变得糟糕。不知不觉间,我就陷入了一种自我对抗的情绪泥潭,耗尽所有精力,无法专注于其他事情。久而久之,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痛苦。若不是此刻杜莱优就在身旁,用她特有的方式点醒我,我大概率又会将晓霞的病痛高高挂起,沉溺于消极的思考,想着“死了算了,一了百了,死了就什么都听不见,死了就能彻底解脱”。说到底,人为什么要活着呢?世上有那么多的痛苦,难道就只是为了苟活于世吗?

“太难了。”我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对她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有什么可难的?”一个略带调侃的男声突然插入。

“……额,杰哥。”我吓了一跳。孙毅杰的动作真轻,他半个身子都探上车顶了,我居然都没察觉。

“到点儿了,该换班了。”他言简意赅。

“哦,好。”我应道。

他利落地跳下车顶,但很快又探回头,特意叫了我一声:“成果。”

“嗯?”我看向他。

“之前你对王文龙那小子可是够狠的啊,为了救他连截肢的想法都冒出来了。怎么今儿个对着晓霞,你就哑火了呢?看她那么辛苦,你就不想点儿办法?”他的语气里更多的是调侃,并没有真的为难我的意思。

办法吗?其实是有的。比如,如果能间断性地给她注射吗啡之类的强效镇痛剂,或许能极大缓解她的痛苦。但很显然,我们根本没有这个条件。所以,我才只能无奈地忍受着晓霞凄厉的呻吟,而无能为力,无动于衷——这种“无动于衷”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孙毅杰见我没有回答,也只是笑了笑,并没追问,转身就到车厢前面找地方睡觉去了。陈珊珊却没有去休息,她依然默默地陪伴在晓霞的旁边。她也和我一样,能做的不多,她唯有静静地守着,陪着。尽管看似无用,但我却从她沉默而坚定的背影里,读出了一份积极面对苦难、绝不逃避的勇气和力量。

我小声喊她,示意她去睡一会儿。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晓霞身上。见此,我也不好再坚持。我的视线飘回身边的杜莱优,注意到她此刻正神情警觉地、不断地环视着四周的黑暗,仿佛在搜寻什么。我也立刻跟着紧张起来,学着她的样子左右张望,一边压低声音问: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感觉……好像有人在暗处盯着咱们。”她低声回答,眉头微蹙。

被她这么一说,我瞬间感觉后背发凉,赶紧再次仔细地向周围望去。今晚的月亮大部分时间都被云层遮蔽,只有车灯附近不到十米的范围内有光亮,再往外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黑暗。我极力远眺,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动静。转念一想,会不会是楼上那些还没睡的同学在看着我们?于是我抬起头,向上方的楼层望去。果然,在五楼的一个窗口,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忽明忽暗的红色亮光。根据方位判断,不会错,那是周昌明,他正一边抽烟,一边默默地看着我们楼下的一切。

我稍微松了口气,小声对杜莱优说:“是五楼的周昌明,一边抽烟一边在看我们。应该没事。”

“不是他,”杜莱优的语气依旧没有放松,“刚才我就注意到他了。我说的是别的……感觉不止他一个。”

“啊?” 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我绝不会怀疑这是杜莱优过度紧张导致的疑神疑鬼。我相信她的直觉和判断力,正因为相信,所以此刻更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似乎过得格外漫长。我们始终保持高度警惕,但外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然而杜莱优的精神一直紧绷着,使得我也丝毫不敢放松。又困又不敢睡,再加上车厢下方不断传来的、折磨人的呻吟声,在这双重煎熬下,我感觉自己都快要疯掉了。

来接我们班的是覃达聪和邝秀婷。邝秀婷爬上车顶,见我脸色苍白、精神状态很差,关切地走过来问道:“你没事吧?看起来累坏了。快去睡吧,到交班的时间了。”

“你们之前在野外……是不是也很难入睡?”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随口问了一句,更多的是想通过说话来驱散疲劳和恐惧。

“还好,”邝秀婷笑了笑,只是笑容里有些苦涩,“因为通常有歌德诗在,她总能给大家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在野外的时候……有碰到过成群的流浪狗吗?”我又问。此刻,简单的对话确实是缓解精神疲劳的一味良药。

“那倒没有。”她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其实……前期的时候,虽然艰难,但大家心里还是抱着希望的。我们拥有明确的目的地,仿佛只要坚持下去,一切困难最终都能迎刃而解……”

可能是觉得自己突然说起这些有些突兀,像是在自言自语,邝秀婷没有继续往下说。不过,我注意到她今天的整体状态明显比昨天要好一些,眼神里似乎重新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又一个小时在坚守中过去,最后一组值夜人员来接替了覃达聪他们。值夜的人在不断轮换,但始终不变的,是一直默默陪伴在晓霞身旁的陈珊珊,和精神始终保持高度集中、如同警觉的猎豹般的杜莱优。

“杜莱优,”我看着她眼下的疲惫阴影,心里一阵揪紧,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强硬,“你必须去睡觉了!”我甚至想着,如果劝不动,是不是就用蛮力把她拖回车厢。但立刻又意识到这招对她根本没用,于是放缓了语气补充道:“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既然那‘东西’只敢藏在黑暗中,那就说明它大概率没打算在白天现身。剩下的时间我来看着就行,相信我。”

她转过头,用那双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泛红,却依旧清亮的眼睛看了看我,终于妥协般地叹了口气:“好吧。”

说完,她竟然再次原地躺了下来,而且还像之前一样,习惯性地往我这边挤了挤,差点又把我挤下去。

“哎!”我真是被她气得没脾气。

她肯定知道我的意思是叫她回有空调、有柔软座椅的车厢里去睡,那样比在这冰冷坚硬的车顶上舒服得多!……唉,算了。我虽然心疼她,但也尊重她的选择。她选择留在这里,或许是因为这里视野更好,或许……只是因为想陪着我。

我重新抬起头,望向远方。遥远的天际线上,红、橙、白三色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穹顶的边缘波纹般柔和地晕染开来,仿佛有一滴浓艳的墨汁不小心滴落在这张深蓝色的画布上,正逐渐渗透、扩散。沉睡的大地被这渐亮的天光轻轻唤醒,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薄纱,像是为了迎接太阳的盛大登场而进行的隆重装扮。万物复苏的气息开始在清冷的空气中悄然弥漫,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注入到周遭的环境里,深吸一口,连肺腑都跟着清爽起来。大自然,总是能以其磅礴的生命力,给人带来新的活力与希望!

我从未特意守候过日出,这却是我第二次与杜莱优一同躺在车顶,迎接黎明的到来。我是不是……应该怀揣一份期待的心情来等候?我是不是……应该更积极地迎接这新的一天?

那好吧!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就来执行计划的最后阶段吧!彻底清除威胁,迎接真正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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