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感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有点像那种老动画片里常见的场面:当某个角色正为一件事做思想斗争时,它的脑袋两侧就会各自冒出一个小人。其中一个打扮得像天使,劝这家伙要行善;另一个则犄角尖尖尾巴长长,专门撺掇人干坏事。
那只不过是种动画特色的表现手法,可这会儿却真有两个小玩意正一左一右地跟着他,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他的决定。他当然不会疯到去采纳魔星之魂的观点。可米菲的意见也不怎么动听。这世上干出离谱事的人多如牛毛,凭什么他就非要顺其自然呢?更别说到了这会儿再叫他放弃了!不,米菲并不是什么坚守正道的劝善天使,不过是另一个较为理性和谨慎的异星生物。它的意见或许更安全,对他的危害性更低,但不见得就是对的。而尽管他的理智明白路弗有多不可信任,这东西的几声狗吠就是能钻进他的耳朵,成为回荡在他脑海深处的尖锐底噪。
他并非世上第一个寻求奇迹的人,尽管在实现途径上或有不同。固然他听闻过众多的失败案例,可难道一个成功者或得利者都不曾存在过?答案显然并非如此,否则就不会有那样多的许愿机案例,甚至多到能写出一本厚厚的科普书!只有没得选的人才会唠唠叨叨地强调要安于现状接受现实,就像他以前那样。可现在呢?他不再是个完全没得选,或者怎么选都无关紧要的人了。至于过去他在凡人社会中所学习和尝试认可的那些道理,譬如什么样的人生是正派的、有意义的,现世生活之美好与人类本质之高贵,对其他同类的平等与尊重……这些都是埋头过日子的人需要对自己说的屁话。他所出身的种族压根就不是靠互相尊重和顺其自然才发展起来的。而既然他对现状不满意,那就应该凭手头的东西做点什么,一直到他自己能够满意,或者再也无计可施为止。正如路弗所说,就算给饼干加点料又能怎么样?他不会再关心那些所谓的凡人道理了。现在他想怎样就怎样。
然而,当他在心里重复起这句话时,那噩梦之屋里的景象却又浮现出来。他没有忘记自己其实是被屋主人打发出来的。是那东西打断了他即将提出的要求,还告诉他外头会有个人帮他想清楚。可屋主人向他推荐的到底是哪一个呢?米菲?还是路弗?他瞄瞄左边又瞧瞧右边,怀疑之情逐渐盖过了刚刚下定的决心,于是与魔鬼不大相熟的米菲听起来又变得更有分量了。
“我对这件事感觉不太好。”进入隘谷前米菲说。
“咱感觉很好!”路弗说,“这肯定会很有意思!”
罗彬瀚盯着那个被藤蔓掩盖的隐蔽洞口。他没有立刻走进去,因为他脸上的鳞片就是在这里长出来。他怀疑一旦他走入隘谷,阴影之力又将离他而去。而那会影响到他对路弗的威慑力和判断力。于是他在入口前蹲下来,盯着魔犬那双污浊蒙翳的眼睛。即使魔犬口中吐出的声音永远饱含情绪,听来就如一个不知疲倦的疯子,它这双眼睛却是死寂的。他无法分辨那瞳孔中凝固的恶意是真实存在,还是被他内心的想象催化而成。
“嗷?”路弗说,“你想干什么?”
“你之前说你和我不一样。”罗彬瀚说,“你说他要的加码你都能给,因为你听得出它的……基调?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不过听起来你比我更了解那个东西。所以,如果我向那东西要求复活一个人,你觉得代价会有多大?”
“我怎么会知道?这得看它的心情!”
“这么说,它也有可能开出特别低的价码?算是特别优惠?”
“那不可能。”路弗说,“它得按总体的调子办事,懂吗?最多是这里快一点,那里慢一点,总体的调子得平衡!要是它非得乱搞,把大伙儿的节奏全打乱,那就轮到它自个儿倒霉啦!你会容许一个家伙在你们合唱的时候故意乱搞,害得所有人都跑调吗?咱们星星反正是顶讨厌这种搅事精,一听见就得把它踢出去!”
“这就是为什么没有星星愿意跟你玩吗?”罗彬瀚说,然后猛偷一脚把路弗远远踹出去,转身飞快奔向藤蔓后的秘径。他打算赶在路弗动歪心思前赶回那池泉水边。
正如他先前担心的那样,一旦踏入山壁阴影,刺痛又在他脸颊上发作了。但这回他已有准备,并且发作程度也要轻微得多,仅仅像是牛毛细针扎在了表皮上,与其说是痛楚不如说是瘙痒。他用手指在左脸颊上稍加揉搓,鳞片就如蜕去的死皮般自行剥落了。
他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也无法在察知影子的震颤,又变成了一个没有本事的普通人,至少是相对而言的普通人。因此他立刻拔足飞奔,将魔犬狂怒的吠吼甩在身后。他不担心自己会在黑暗撞上山壁,因为这条路尽管又暗又狭,但基本上是笔直的,甚至地面还很平整。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明显的人工痕迹,但却都便利得恰到好处,就像这地方的造物主特意要如此安排。
穿越隘谷之路后,如纱似幕的湿雾与幽静的绿野风光再度将他包围。风鸣随着山霭一重重拔高唱响,直至流水的泠泠之调也暗自加入其中。他又看见了那面最为高耸的暗青山壁,如一座堡垒插入云雾深处。他没有急着去山壁下搜寻通往噩梦之屋的门扉,而是先跑到寒泉边坐下休息。现在他开始觉得有些渴了,但这玻璃般无瑕的流水叫人不大敢直接饮用。
他只是把手伸进泉水里浸了浸,洗去沾在指缝里的泥灰,然后坐在泉边重新打量这片幽境。造访过山外之地后,他对此处的奇异氛围益发敏感,仿佛每一声风响的声调都是精心设计,而每一缕漂游的雾气后都藏着刻意操纵的机关。这一切像是某种布景,某种舞台,或是表面设计了华美布景的八音盒。
这地方存在一个有意识的创造者,至少是一个现任的拥有者,而不是个被碰巧选中的临时栖巢。这种印象可以从路弗对他说过的话中得到佐证。在他们动身去山外以前,魔星之魂把此地称呼为“庭院”,而他越来越觉得这称呼有它的道理。相比于山外那无边的锈红沙壤与枯黑草团,此地不正像是专为消闲取乐而设的人造风景?他只是看不见那双弹动风弦、雕琢山壁的匠手罢了。而既然路弗把群山内外的交界区域——也就是那片有着艳丽鸣虫的丘地——叫作是“外庭”,那么这片盆地显然就应该被叫作“内庭”了。这种叫法仍然叫他觉得有点古怪,但也犯不着在细枝末节上跟路弗唱反调。
“我要吃了你!”路弗很快从雾中尖叫着奔来了,身上还带着山外的碎草叶。罗彬瀚笑眯眯地瞧着它,没拿布袋的手已经伸进了泉水中。魔犬立刻止住奔跑的脚步,在雾气边缘逡巡不前。
“别对刚才的事那么计较嘛。”罗彬瀚说,“可以和解吗?”
很难从那张狰狞腐败的面孔上瞧出魔犬内心的活动。它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凶险而恶毒。但相比起它在宇宙里做星星的时候,罗彬瀚觉得眼前这个四条腿的玩意还是要可爱多了。最好它能一直保持这个形态,因为他怀疑他们还要共处很长一段时间。
“我发现你好像不能离开这附近。”他对路弗说,“最远就是到山坡那儿,也就是你管它叫‘内庭’的区域。这么说来你只能在那东西的庭院范围内活动,是不是?这听起来也不是很自由啊。我没看出来这比你挂天上时强在哪里。那时候你起码还能吃点零嘴呢。”
“这只是临时安排,蠢货。”路弗说,“我早晚能出去溜达,只要时机圆满!”
这可能确实是魔星计划的一部分,但罗彬瀚听来更像是虚张声势。刚入职场的实习生自然愿意相信未来能实现财富自由,但这可不是靠闷头傻干能成的。
“其实你也可以提前找点乐子啊。”他对路弗说,语调活像个碰巧路过的好心人,“你虽然没法离开这儿太远,我就没有这个毛病。所以,或许我也可以把外头的情况告诉你。要是咱们俩关系处得不错,说不定我还能从外头带点东西给你玩玩呢。至于你,没准也能偶尔帮我点小忙?”
他朝路弗晃了晃手里装满灰烬的布袋,向它证明丘地外的事物完全可以被带入隘谷内侧——不过这是否代表外界的活物也能安然进入此地?或者外界是否真的有足够复杂的生命存在?他避开了讨论这类问题,并且在米菲微微蠕动丝须时瞪了它一眼。
路弗响亮地喘着气,很难判断是不是在思考他的提议。罗彬瀚早已怀疑它根本没有他曾经以为的那么狡猾。尽管那颗潜伏在虚空里的黑星一度显得诡谲莫测,足以把猎物们玩弄在股掌之间,但那实际上依赖的并非聪明才智,而完全是它独特能力的结果。正如一个拥有读心术的人并不需要费神去察言观色,一颗能入侵猎物思维的星星恐怕也不怎么动用逻辑思考,反正它可以轻易击垮一切自以为是的聪明脑袋。这不正是人人都向往超能力的原因吗?而如果有一天读心术消失了呢?已经习惯了作弊通关的人恐怕早已疏于技巧和经验,他们在常人眼中难免变得异常笨拙无知。
但是……他不由想到了相反的情况。如果一个惯于察言观色的人拥有了读心术会怎么样呢?当这样的人突然发现自己过去基于技巧和经验作出的种种判断往往是片面的甚至错误的,而原本留有想象余地的事物变得一览无余,再无悬念,那又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许那会让人感到更加安全,因为他人的思想已尽在掌握。可既然幻想往往比真实答案更精彩,没准事情也会变得十分寡淡无聊。人的思想能够经得起这样直白无遮的审察而不遭到蔑视吗?他自己并没有什么信心。
他试着想象这样一个怪物的生活,但终究不能体会从未经历过的情形。他真正体会到的乃是阴影的震颤。每当他的周围有生命靠近时,影子便会如被气流吹动的笛膜般震颤不已,仿佛有人正在他身旁吹奏一首以心为调的曲乐……然而,他能准确捕捉到的却仅有震颤,这首曲乐本身他却丝毫未闻。很早以前他就听说影子能够洞悉人心,能够探听活物的情感和意志,可具体的探听方式却超出他的意想。它并非像读心术那样简单明了地告诉他周围生物的心声,甚至连喜怒哀乐都不能直接传达。影子更像是一根向他传递了微弱脉搏的丝线,要叫他凭此去判断病人的健康;又或者它其实更像是乐器的共鸣箱,登峰造极的音乐家凭着感知振动就能在内心构建出曲乐的原型——可他非但不谙乐理,甚至还是个天生的聋子,根本不懂得如何将这些震颤同对应的音符联系起来。
他甚至连分辨不同生物的震颤都很困难,除非对方在某些地方很特别。米菲的震颤就非常微弱且无序,他简直没法把它和影子本身固有的随机波动区分开,而路弗则是一波紧接着一波的高峰,很少有高低缓急的变化,并且似乎从来都不会疲倦。正是这种罕见的特性令他怀疑这东西是否真有凡人标准下的喜怒哀乐。
自然,现在他也明白了当初周温行为何要把一只老鼠活活地开肠剖肚。那恐怕和嗜虐欲无关,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弄到一个足够清晰的坐标信号,因为濒死时的痛苦是种较为容易辨别的震颤。连如今的他也能在足够专心时分辨出来,想必真正的受血者会更加精通此技。不过到底能精通到何种程度呢?他不认为阿萨巴姆能巨细靡遗地探听他的思想,最多只是能察觉某种情感倾向。除非另有手法,否则正统受血者的本领大约也就止步于此了。他们并不能读出那种已经具化到语言或图象形式的所谓“心声”,在这点上他们甚至不如寄生状态下的米菲;不过话又说回来,米菲所能辨认出来的仅有表层思维,而对于更深层的潜意识之声——那些未能形成明确符号的模糊情感,那些连思考者自身都尚未察觉到、不愿察觉到的幽思暗念,米菲却没法把它们准确的识别出来。它与影子擅长的领域恰好相反。
这处庭院的主人恐怕在这两个领域上都很擅长。他几乎可以确信,虽然他们真正接触的时间如此之短,那东西表现得对他一点也不陌生,而听他的心声也像在听他直接说话一样简单自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阴谋诡计都将难以施展,如果那东西真的对他抱有恶意,他就没有丝毫侥幸逃脱的可能。可那东西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折磨他呢?仅仅是出于类似路弗的危险天性?毕竟恶作剧行为的乐趣并不在于任何实际收益。不过他还是觉得,这对一个能呼风唤雨的怪物来说未免有点太入戏了。
“我还是要做这笔交易。”他脱口说。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话是对谁说的。路弗兴奋地狂笑,而米菲的丝须则在无声地收缩。这景象有点令人沮丧,但他不打算改变主意。他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但我不会马上同意。”他紧接着补充说。这下路弗不笑了,丝须又重新探出来。“我得先观望观望情况,然后再决定具体提出什么要求。”
“你想观望什么?”米菲问。
“我还不够了解那个东西。”罗彬瀚说,“我听说过很多关于那东西的事……全都零零碎碎的,听着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刚才我亲眼瞧见了他,又和我听说的版本不大一样。所以,我想这里头多少有点东西。你对‘原种’这个词有印象吗?”
“那是种高度危险的事物。”米菲说,“似乎和许愿机现象相关,但具体的关联不详。我不知道那些研究者是否有更新的进展……至少,母体没有告诉我。”
“所以你也知道得不多。”罗彬瀚总结道。“咱们这儿倒是有一个可能懂行的,”他朝着路弗甩甩下巴,“但我信不过它,这东西原本说话就得打折扣听,现在没准还是被派到咱们身边的奸细。”
路弗咧着尖牙怪叫。罗彬瀚不理会它。“你必须从菲娜身上离开,”他顾自对米菲要求道,“我会给你找个更合适的栖息地,不让这条死狗再来骚扰你,还有食物和水我也会设法去弄,但你不能一直寄生在它身上。”
“我可以帮助你们交流。”米菲说,“只要我控制营养摄入,寄生对它的健康影响很小。”
这确实是一项很有吸引力的优势,但罗彬瀚还是坚持要它离开现任宿主。菲娜原本就足够聪明了,能自己看懂绝大多数的危险并及时逃之夭夭,他也不期望它为自己干更复杂更卖命的活计。而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或者完全失去了威胁性,他有点怀疑米菲是否依然会对宿主保持友好态度。
“恐怕我们俩也得继续相处很久。”他对米菲说,“我觉得让你成长起来会更有用。难道你不想变得更厉害些吗?我听说你的祖先能单独占据一整颗星球,那肯定也能叫你变得更聪明吧?也许到时候你就能帮我出点更好的主意了。”
最终,米菲同意了这个要求。罗彬瀚立刻就想帮它找个新地方安家,免得它又改变主意。要避开路弗的骚扰其实并不难,只要在周围的山壁上找到一处够高的石隙或洞窟。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巢穴,他也可以把米菲迁到山外,或者索性放在路弗最害怕的地方。
“你觉得这股泉水有问题吗?”他问米菲,“水流出来的那条缝似乎很深,底下也许还有空间。如果你不介意钻进去探一探……”
这时他听见徘徊的山风里飘来一声弦响,又或许只是他自己灵魂上的陡然一颤。他无法分辨这声音是否真实存在,因为米菲和路弗都毫无反应。本能的预感使他立刻回头望向那面暗青山壁。就在壁底云雾最稀薄的位置,他突然发现那里有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那圆形的洞口足以通过成人,此前仿佛从来没存在过,或是被无尽无休的愁雾藏了起来。如今它又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自然得就像它一直都在那里。
罗彬瀚把菲娜从膝头抱了下去。似有若无的弦声正从洞窟深处传来,想必是此地主人在发出召唤。现在是时候去二度觐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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