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家两个女儿的婚期定在了大梁第一场初雪那天。
五条悟在这个世界呆了很久，和这位闻潮镜的见面屈指可数，几乎可以说除了第一天见过这位嫡长姐就再没见过。
幸运的是，这一次他又见到了。
太师府的红灯笼高高挂起，成了整个区坊唯一的亮点，现在的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明日的太师府要抬出两架花轿，一架朝向中轴深宫，一架朝向东坊槐柳巷。
所以在今天日落黄昏之时，闻家最小的女儿才回了太师府。
白发神子对这个该死的腐朽府邸没什么想说的，闻太师也好，什么总管也罢，在五条悟眼里都是白云苍狗一样的存在，无所谓，不重要。
然而有一个人不一样。
“阿姐，可在房中？”
五条悟入府以后步伐散漫的沿着整个太师府都窜了一圈，直到最后才穿过曾和杰胡闹一番的花园到达了他预定的目的地——闻家大小姐的别院。
“在，有事进屋详谈。”
微微合上的木门后传来独属于闻潮镜的声线，然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起伏，已然是深秋时分，别院中的几棵小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瑟瑟缩缩的戳在院中，显得格外脆弱，闻大小姐的房内灯光昏暗，时不时传出阵阵剪刀划过布料的声音。
藏在墨镜下的苍色六眼一瞬间闪过些许莫名情绪，五条悟推门进了闻潮镜房中。
房内，少女坐在红木圆桌旁剪裁着什么东西，那张熟悉的面孔丝毫没有情绪，两盏昏黄的油灯点在房内，桌上一盏，床边一盏，把不大的小屋照的不算太暗。
名贵字画，各色精致的小玩意儿塞满了这个小房间，零零落落那儿都有一些，这是闻家最金贵的女儿才能有的待遇，绫罗绸缎搭出来的床榻，千金难求的沉香木此刻都聚集在了这个房间里，闻太师对这个家族门面大女儿可不薄。
六眼收集信息的能力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在五条悟接收到六眼传回来全部信息之后，神子大人做出了一个判断。
——可怜的金丝雀。
这个表面风光无限，位居所有闻家子女之上的少女，真是被养的万千娇贵的金丝雀。
普天之下常人难求的金贵物件儿闻潮镜都有一二。
普天之下常人皆有的自由闻潮镜分文没有。
“小妹，明日出嫁，嫁衣可曾做好？”
少女沉着脸也沉下声调，翠色的眸子始终没有离开圆桌上的那些布料，小巧精细的金剪刀被放在一旁，闻潮镜对着烛光穿针引线，手下动作从没断过。
“未曾，只是这些事情，可以安排给下人去做吧。”五条悟说着站到了黑发少女身后，“何必亲自动手，又不是自己心满意足求来的婚事。”
银针穿过锦缎，如游鱼穿过水草，针脚密密麻麻开始在两片布料之间蔓延。
“父亲安排便是心意所在，我等并无意见。”
闻潮镜眼皮都没抬一下。
“更何况，于你而言，嫁与夏小将军岂不是称心如意之事？”
还是一样伶牙俐齿。
五条悟抿了抿嘴，这样的闻潮镜和那位同他们朝夕相伴的少女根本无法重合在一起，即使面庞一样，声音一样，但是这种听天由命的话，绝不会出现在天才咒术师闻潮镜口中。
“那你呢，嫁给一个并不认识的陌生人做小你也愿意？闻潮……阿姐，你同我说，这是你的想法吗？”
烛光颤颤，少女缝衣的动作微微一滞，银针被再次推入布料之时，闻潮镜总算抬起了头。
“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翠色的眸子映不出任何一个物件，如此布局精巧的房间，这么多巧夺天工的东西，一切的一切乃至现在站在少女面前的人儿，都不会在那双无神又深沉的眸中留下任何痕迹。
“闻家需要一个女儿嫁于帝王家去延续闻家几代家业，二妹愚笨不堪重用，你名声已然在外，剩下的女儿出身旁系地位低贱，德不配位，要换这场富贵梦，要有身份有名声之女去，所以这个人必须是我。”
声音没有一丝波动，恍如照本宣科。
“我愿意，所以闻氏家业可以代代相传，闻家小辈可以继续温养。”
“我不愿意，还会有人去换这万千富贵，只不过可能意外突发蓄积时日不长。”
“所以必须是我，也只能是我。”
手下细线被剪短，闻潮镜提起缝补这么久的布料抖了又抖，一件赤色的盖头缝成，少女把盖头叠好转身递给了自己身后的“妹妹”。
似乎刚才那一番思虑周全的话都不是出自她口中。
“夏小将军不会让你吃亏，但是闻家给不了你多少周全。”翠色的眸中似乎沉淀了什么东西，闻潮镜话语轻轻，“所以我给，但也只能给你这个，江悟，明日以后再别回这蚀骨地，再别回来。”
心绪彻底乱成一团，白发男人默然，伸手接过红盖头。
闻潮镜说的没错，事及世家，大多都是如此安排，只不过是有的摆的明白，有的藏的隐蔽。
“阿姐？”
“你今年，岁数几何？”
话说出口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五条悟皱了皱眉，他问这个做什么。
黑发少女起身收起了剪刀针线，站在窗边轻轻把窗户推开一点小缝隙。
“十五罢了，问这个作甚？”
背对着自己，五条悟看不清闻潮镜表情如何。
她说她年仅十五，正是入学高专那年的年纪。
十五岁的闻潮镜，一口一个“好累”，动不动就“本宫”，从没主动要过外勤任务，喜欢抱着可乐跑来跑去，最爱高专食堂特供咖喱饭，翠色的眼睛能映出世间最美的烟火。
十五岁的闻潮镜，整日待在高门大院内，会女红懂荣辱，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一颦一动已成固定程序，没有任何一个喜欢的东西，说话淡淡的，做事淡淡的，整个人都模模糊糊的。
就连那双漂亮的翠色杏眸都木木的。
这是闻潮镜，那也是闻潮镜，怎样的都是闻潮镜。
她们都是闻潮镜。
六眼是不会骗人的。
“没……夜深了，阿姐歇息吧。”
白发神子攥紧了手中的红色盖头，他今天而来只是想确定一些事情，现在完全确定了，是闻潮镜，绝对是闻潮镜。
是没有能力的闻潮镜。
是只能以身入局的孤者闻潮镜。
他想说，他和杰可以带走闻潮镜。
他说不出，他和杰能带走闻潮镜。
长在世家十五年的富贵树该结果了，闻潮镜扎根太深，已经连成了通身一体的命脉。
闻潮镜和闻家不可分割。
于是初雪飘飘忽落下，大红灯笼高高挂，闻家的金凤凰入住了帝王家。
……………………
又是一年秋，枫叶红遍了整个踏鞴砂，人声吵吵嚷嚷，我从睡梦中醒来。
这一次迎接我的不再是冷冰冰的雕花木窗，软乎乎的铺子垫在身下，我翻了个身，窗外传来一阵阵铿锵有力的打铁声。
“——起得真早啊……”
“哈哈，还好还好，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边？”
“来看看你，顺道给那孩子带了点东西。”
打铁声停顿下来，随后是一声颇有辨别度的刺啦声，红彤彤的铁片入水，蒸起一团团白色的水汽，把窗外的谈话声压下去几分。
“……那我先走啦哈，晚上来喝酒！”
“好好——”
我迅速闭上眼睛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随后障子门被“呼啦”一下打开，我听到那阵声音停在了床榻边。
“唔？今天居然没醒吗？”温柔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哎呀，这么说来，难得有一份团子，只能我一个人独享了。”
真是过分，这分明是桂木哥带给我的团子。
即使我不怎么爱吃甜食。
“丹羽哥……我醒了。”
迫于无奈，我还是推开被子钻了出来，站在我面前的男人，穿着短打，肩膀上汗津津的，显然刚从熔炼炉旁回来，他笑了，说我学会装睡了。
“倾奇者，下午还要去铃婆婆家学做菜吗？”
丹羽捏着一枚团子就要往我嘴边送，我点点头，随后张口吃下粉白粉白的团子，一股甜腻的味道充斥了口腔，我仰着头，看着丹羽认真的样子。
他似乎很喜欢喂我吃饭。
所以丹羽褐色的瞳中，可以看到我的样子。
“我，快要学会做昆布豆腐鲫鱼汤了，然后，过几日，做给丹羽吃。”
头顶处感到一阵重量，丹羽揉了揉我的头发。
“真是努力啊，那么，再过几日呢？要随我继续学习锻刀吗？”
真是一个傻问题，我向来喜欢跟在他身后学习。
“要学，还要同长正哥学剑术。”
我如此说着，起身准备去更衣，今日天气不错，正适合去学习烹饪，晚上回来可以去桂木哥那边蹭顿饭吃，不论怎么说都是极好的。
“其实，话说回来了，倾奇者，你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名字吗？我的意思是……这个名字，外边的人都感到有些奇特。”
包着蓝色头巾的丹羽走到了桌子旁，我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自己的名字，倾奇者就是我的名字啊，因为我穿着华丽的衣裳，因为我来时就像世家富贵的小少爷，所以我只是一个衣着鲜丽行为特别的人。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丹羽哥，桂木哥和长正哥他们的同伴。
“不要啦，这个名字，我就很喜欢。”
我如此说着，换好了衣服推门而出。
“要早点回家知不知道——”
丹羽哥就是喜欢唠唠叨叨，我如此想着快走几步，又慢慢停下脚步。
院子门口的红枫飘落了，踩在脚下，和之前山洞中见过的一模一样。
好吧，其实也有些不同。
“我知道啦——”
所以我转身，朝着窗边的男人挥了挥手。
丹羽哥说过，这个动作代表了“再见”。
而“再见”，就是说，还会有见面的时候。
作为人类的日子，向来很长。
所以在夜色降临时，我告别了好心的铃婆婆，带着一盆做好的昆布豆腐鲫鱼汤去了桂木哥家，夜色下的踏鞴砂静悄悄，桂木哥的院子里时常挂着两个暖黄的灯笼，所以在一众乡里之间最是好找。
“桂木哥，开开门，我空不出手啦！”
这是实话，因为我端着那盆热气腾腾的汤。
于是院门被轻轻拉开，桂木哥强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哦，是倾奇者啊，今天回的真迟。”
伴随着一股浓浓的酒味，桂木哥明显喝了不少烧酒。
我点点头，绕过桂木哥把做好的热汤放在了檐下的小案几上，屋内的灯光暖烘烘的，我探头探脑，想要找到一抹亮眼的蓝色头巾。
“额……丹羽，丹羽他喝多了，我就把他安置在了客房，好香的汤，唔……他没口福了。”
桂木哥是如此说的，进屋子取出来两只粗糙的碗，舀了两碗汤，给我放下一碗，他自己浅浅的喝着一碗。
秋夜的踏鞴砂天朗气清，月亮也明，星星也明，我坐在檐下的木榻上，吹着阵阵夜风，等待鲫鱼汤放凉。
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自从我被桂木哥带回来以后，就一直都是这样。
丹羽哥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居所，我称之为“家”。
桂木哥会陪我锻刀练剑，长正大人会时不时找桂木哥和丹羽哥喝酒，铃婆婆也好，旁边的赤木家小妹也好，踏鞴砂的所有人都待我很好。
即使我看上去，和他们确实稍有不同。
“唔……我，喝饱了！”桂木哥如此宣布道，“秋夜凉，等你喝完，我送你去客房，明天再跟着丹羽回去吧。”
“好。”
我点点头，捧起温凉的汤碗喝下今天的成果。
真是不错啊，我这么想着，那么，就下次吧，下次再给丹羽哥做一次昆布豆腐鲫鱼汤。
于是秋风瑟瑟，我要迎来在踏鞴砂的第一个冬天，冬天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似乎只是听说过冬天。
赤木家的小妹说，冬天，可以吃到红豆汤年糕，冬天，会看到薄薄的细雪飘落，冬天，会和家人迎来新年。
所以冬天，我会和丹羽他们一起。
度过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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