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几百页的聊天记录，万姿看得飞快，她时不时停下默默几秒，好像在平复心情，然后接着往下看。
她脸色严肃，静得近乎冷然，柔美的五官泛着冰冷的光泽，看起来格外不近人情。
终于看完，万姿往后靠，坐进了沙发深处。
“你们闹过那一大场后，我爸实际上心里并没有放弃想要儿子的奢望，他后来又找了三个女人，想要她们给他生儿子，其中有两个，发生了实质性关系……”
万姿揉了揉鼻梁，闭闭眼睛，“就在这个家里，你们的床上，你捉奸两次，第三次没发生，他们只是谈了，但没谈拢，那个女的一怒之下笑话你，对吗？”
赵依琳坐在沙发边缘，垂着头，默默点了点。
她从进门到现在，就一个表情——木然，完完全全的木然。
万姿咬了咬牙：“有没有你不知道的女人？”
赵依琳默然，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他那时候很嘚瑟自己能找到年轻女人，常在我面前炫耀，所以，不会有隐藏。”
万锦飞洋洋得意自己能找到40岁以下，甚至30出头的年轻女人，他忘形得厉害，并不掩饰。
可惜那两个女人，一个看上他的钱，从他这里要礼物，左要右要，前后要了近万的礼物后，就把他甩了，另一个纯粹是觉得万锦飞帅，完事儿后，拍拍屁股也走了。
第三个更厉害，一听万锦飞竟然要她生孩子，立即巴掌伺候，啥都没做就走了。
聊天记录里，全是赵依琳的挣扎，她的忍耐，和她因为女儿高考，一口一口吞下血沫的全过程。
万姿无法视而不见，她有个混账到极点的父亲，一心陷入想要儿子的魔障中不得解脱，然后拖着身边的后妻下了地狱，变成了魔鬼。
几百页的聊天记录，就是一个女人从正常变成恶魔的全过程。
万姿把化验结果单放在赵依琳面前：“你应该知道那些药物的成分和最后能造成的结果。”
她声音低落，“赵姨，我很同情你，但我……不原谅你。”
她别过头，眼圈微红：“自首或者我报警，你选一条吧。”
02
她的话音刚落，那边赵思怡就已经从沙发上滑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万姿面前：“姐。”
她叫得很凄然，声音不大，哀婉无比。
万姿看着这个继妹，心里一阵黯然：“别叫我，思怡，我想过和你们好好相处的，真的，这两年，我想我们都尽力了，你妈这是……这是犯法。”
“我犯的哪门子法！！！”赵依琳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狂吼了一声，她习惯了轻言细语，这才不过一嗓子，声音就劈了。
她紧紧捏着双拳，身体大颤：“我犯了哪门子法，我做错了什么？是他万锦飞，是这个老畜生！是他一次一次骗了我，哄了我，是他一次又一次作践我！我有什么错！”
她喊得声嘶力竭，愤怒像暴风席卷了她的身体，熔浆一般烧毁了她的理智。
她要什么理智？
在她一次次把自尊放在万锦飞脚下踩的时候，一次次不得不忍让的时候，她早就被逼成了鬼。
“生不出儿子不是我的错，明明就是我们都有问题，可为什么他口口声声说都是我不好？我想要一个家，我也尽心尽力了，可他说离婚都只能他来提，如果我提，就一分钱不给我！！！”
赵依琳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她状若癫狂，被激怒得发了狂。
“我就要他以后再也不行，再也不能玩女人，什么儿子，什么传宗接代，什么香火，我呸，我就要他今后什么都得不到，都得不到！”
“他作践我，那就试试，看他老了，瘫了，不能动了，是我作践他，还是他作践我！”
她扑过去拉赵思怡，要把女儿拉起来，不让她跪。
赵思怡被母亲拽得东倒西歪，眼泪流得更凶，整个人在瑟瑟发抖。
“别求他们，思怡，别求他们，我已经求够了，我求那个老畜生，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儿子，那你去找别人生，放我走吧，我们离婚吧，他说一分钱不给我，一分钱都不给……”
赵依琳说得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
“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之中总还有过一点点恩情的，可他对我做的哪一件事，和恩情有关？”
“万姿，你有一个畜生爹，就不能怪他有今天这个下场。”
03
万姿静默了许久，说了句：“你说的没错。”
陆景明回头看她，赵思怡也抬起头，万姿垂着眼眸，表情是说不出的难过。
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万锦飞年轻时，在她小时候，虽然不是家庭赚钱的主力，但好歹对老婆，对孩子还算好。
是有一点想要儿子，但没那么魔障。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人在慢慢走入老年时，小缺点放大无数倍，执拗不讲道理到极点，最后掩盖了所有的优点，还因此让自己陷入地狱。
人性，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一个人的脸面，会让人如此难以接受吗？
父亲的廉耻和道德观，真的被狗吃了吗？
“你说得没错，他是不好，不是个好男人，好丈夫，但是赵依琳……”
万姿不再称呼“赵姨”，她直呼其名，她抬眼看着赵依琳，目光悲恸，“可是你值得吗？”
“你当年就是因为不肯生二胎，前夫才以此为借口出去乱来，你离了婚，背井离乡来到北京，多年后认识我父亲才再婚。”
“这十几年里，你和思怡母女分离，你来来回回爱过人，被人伤过，但始终没成正果，何苦到最后……你……不值得啊。”
赵依琳怔住了，狂怒的脸色像潮水退去，她轻易就被勾出了眼泪，噼里啪啦一下子落满了前襟。
是啊，二十多岁死都不肯生二胎，为此宁可离婚，到如今为了生二胎几乎拼掉老命，还落下了满身心的伤。
有比这个更讽刺的吗？
赵依琳吞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像火烧，每一串眼泪落下，像热油，烧得她皮肤疼，心疼。
赵思怡呜呜地哭，哭声扰得她心烦意乱。
女儿在说：“是啊，妈，不值得啊，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为什么不和我说啊？我没有那么不扛事，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可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啊？”
是啊，现在怎么办啊？
04
赵依琳一屁股坐下，她看着茶几上的检验化验单，白纸黑字，她拿起来看，上面的字让她心惊肉跳。
双氯芬酸钠：最常见的副作用在胃肠道，中枢神经，皮肤和肾脏，可见上腹疼痛，头痛头晕，五感损伤，皮疹和虚胖水肿等等。
长期过量超剂量服用，可诱发爆发性肝炎和急性肾炎，以及白细胞减少，或者脉管炎，肺炎等。
甚至引起急性肾衰竭。
箭毒木树液……可引起肌肉松弛，神经麻痹，反应迟钝，痛感缺失……
赵依琳伸出手盖住那份资料，不看……不看。
这两个月，万锦飞的虚胖和时不时的走神在她眼前晃荡，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又一下。
“我没想要他死……”她振振有词，“你大姨说了，那些膏药和药油用多了最多会让他那方面功能衰退，身体虚弱，没说会让他死的。”
她抬头看着万姿，她不相信这份报告，每个药盒子的里面都有药品说明书，上面没写什么双氯芬酸钠，写的都是些中草药。
药店里同样的中草药那么多，怎么没听说贴几付就会死人的？她不信。
赵依琳去翻找那些药盒，把药品说明书翻出来也摊开在万姿面前，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并不理亏。
万姿还没做什么，赵思怡把网上两年前的那则新闻调出来给母亲看。
“妈，你看看网上的帖子，有人说过，这个就是以前那个换了包装，走的是网上传销的模式，主要在中小型城市发展，一层一层忽悠钱的，这个成分表是骗人的。”
这些人针对的就是中老年人，而且因为有西药成分，见效快，很多被疼痛折磨的老人如获至宝，一浪接一浪扑上去，前赴后继。
已经有不少老人上当受骗，出现副作用，只是现在还没有闹大到不可收拾而已。
赵思怡红着眼睛告诉赵依琳。
05
“怎么可能！”赵依琳不相信，“你大姨不可能骗我的，她说这东西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然后，她在女儿调出的网上被披露的聊天记录截图前哑了言。
上面的分销制度，和自己姐姐每次怂恿她买的金额全部一致，如假包换。
她的亲姐姐，只不过转了个手，利用她的嫉恨心，拼命销售这种膏药，拿着高提成，把自己妹妹当成了小肥羊，宰得不亦乐乎。
赵依琳慢慢坐下，她头晕脑胀，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喃喃着：“我没想到……”
她轻轻地，语气凄凉，“我只是忍不下去了，我只是受不了了。”
大家都没说话，万姿无比黯然。
“你忍不下去，就不要忍了，思怡六月就高考完了，你有的是时间和我父亲谈离婚，即使谈不了，你可以上诉，可以找我帮你出头，可以找律师，可以有很多办法。”
“凭你的流产伤害和后面他屡次不忠对你的精神伤害，你都能拿到赔偿，无论多少……”
“那么多条路，你走了最不该走的那条，以更大的恶，去治恶，去犯法。”
万姿说得很平静，陆景明无意触碰到她的手，才发现她指尖冰凉。
她在很努力隐藏自己内心的痛苦，对父亲的失望透顶和最后希望的堕落，温暖的流逝。
“你说得简单，我当时如果真的向你求助了，你会帮我吗？”赵依琳冷笑了一下，满是不信。
万姿的指尖被陆景明拢在手里暖，她没去看他，只抬头盯着赵依琳。
“我会，”她说，“我真的会。”
赵依琳语塞，她别过头不去看万姿，她脸上是一片快燃尽的灰败和破罐子破摔后的不在乎，她冷哼。
“你现在当然会说大话，我没见过哪个女儿会帮后妈说话的，而且你不是一直恨我吗？恨我在你妈还没死的时候，就和你爸认识了。”
她自嘲地冲着万姿笑，“你看，我有报应了，我以为自己是个宝，结果连草都不如，我以为终于找到了幸福……结果……”
她说不下去，声音戛然而止，最后泪崩。
06
赵思怡去抱母亲，她流着泪：“妈，我们会帮你的，我会帮你，万姿姐也会帮你，现在……现在……”
赵思怡转头去看万姿，求情的话就在嘴边来回绕，却就是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
她哪里还有脸求，就像万姿说的，千万条路，妈妈选了最难最不该的那一条。
女孩脸上的眼泪跟下雨似的，万姿看着也难过，她摸了继妹的脑袋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这三个字堵死了赵思怡求情的路，她混着满脸的眼泪摇头，哭得撕心裂肺，却偏偏一点声音都没有。
赵依琳今天疯也疯了，哭也哭了，这一下脑子倒是清醒了：“我去自首，这些东西老万用了7个月，每天的用量我知道……”
她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也许我是错了，但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心里的悔恨无歇无止，没完没了。
万姿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对抱在一起流泪的母女，她觉得没劲透了，整个人像在冷水里浸泡过，冷到发颤。
一个家庭的好，需要所有人都好，可一个家庭的败，却只需要一个人坏，那就足够了。
她坐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屋子里有点太安静了。
刚才的呼噜声呢？
明明他们进来的时候，万锦飞的呼噜声还像开火车一样，可现在……
为什么没一点声音了？
陆景明和她同时感觉到了不对劲，他马上站起来，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往主卧去，万姿马上跟上去。
主卧内的大床上，万锦飞脸是浅浅的黑色，人没有了任何动静，连呼吸，都近乎于无。
“爸！”万姿腿软，她扶着床沿撑着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身边的陆景明，立即拨打了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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