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明耀是皖南某市人，父母家和自己家在相邻两座城市，直线距离70多公里。
这个距离放在现在，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可放在34年前，那可是绕来绕去，挺远的一段路。
火车只有绿皮车，要开车三个小时，不直达，到市里再去乡下，路上要折腾再一个多小时，还不会随时有车。
即便开车过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私家车很罕见，客车一天一趟也不多。
所以，其实张明耀还有个大儿子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极少，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
张文洋也很少看到父母，逢年才有过节没有，一年一次，像牛郎织女。
而即使是过年，张文洋也很少有机会和父母亲近，他的母亲看不上爷爷奶奶家，看不上那满是烟灰的土灶台，灰扑扑的桌椅板凳，也看不上总带着土气的大儿子。
这几十年时代变迁，这些往事是辛启明费了很多精神和时间才打听到的。
山里的那个小村庄在九十年代就被大坝淹没，所有村民都被遣散，再回头去问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几乎无人知晓，也无人还记得。
无人记得当年那个倔强不讨喜，话少阴森的孩子，更无人关心。
“绑匪其实是熟人，不是专业罪犯，更多的是寻常人起意。”
“他们只有两个人，很顺利地就带走了张文洋，随便找个了借口，给爷爷奶奶丢了二十块钱，说孩子父母要见孩子，准备给孩子办转学呢，就这样把孩子带走了。”
有工作的，国营单位的，又是儿子的手下，说起儿子媳妇头头是道，爷爷奶奶相信了，任凭大孙子跟着人走了。
一走七天。
“他们把张文洋丢在山里的一个冬天用来存放红薯的废弃地窖里，马不停蹄赶回了市里，问张明耀要证据，说交换，不然就毁了张文洋。”
“据说，他们还带回了张文洋的课本，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是真的有孩子在手。”
“结果……张明耀比所有人都狠，他没回老家向父母求证，也没有报警，而是在第二天直接把证据提交，大公无私举报了。”
辛启明叹了口气，“这不算什么，最狠的是他没有任何行动，就装聋作哑让自己的儿子在山里不吃不喝捱过了七天七夜。”
“据说，后来张文洋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完全是一副人形骷髅，深度昏迷。”
02
辛启明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张信封，再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有张照片，黑白的，就这样呈现在了桑贝二人面前。
那是一副年幼的骨头架子，眼窝深陷，双眼紧闭，皮贴着骨头起伏，肋骨从最底下到颈部锁骨，甚至连脖子上的骨头全部清晰可见，骨关节的球形突出，腹部深凹，像一个大坑。
像x光拍出来的人体骨骼图，而不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贝壳惊跳了一下，桑苏青抱住她拍了拍，皱起了眉。
“这是张文洋？”
“对，如果不说，你们认不出来吧？这是当年医院的医生拍的，作为研究案例，但只有这一张。”
贝壳捂住自己的胸口，短促吸了口气：“那些绑匪呢，那两个人什么都没说？爷爷奶奶呢？也一直没去找吗？”
辛启明看着贝壳：“那是八十年代，贝壳，那时候在皖南很多地区，通讯还是靠电报的，电话这玩意，得大机关单位才有，小单位压根就没几部。”
“那两个绑匪，一开始是被人举报贪污直接抓走吓呆了，没想到张明耀鱼死网破，他们进去了后，自然更是半个字都不敢提了，哪里会主动交待自己绑了人，把人丢到山上去了呢？”
而且那时候，风云际会，适逢多事之时。
张明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运气好，就在他举报贪污的第二天，上头开始严打。
严打各类型犯罪，无论是抢劫，强J这类有恶劣影响的刑事案件，还是贪污受贿的经济类案件，上头下重拳开始整治。
张明耀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说，自己有个非婚生子，违反了基本国策，他不言不语，只揪着对方贪污不放。
并扩大了影响，把原本是原老总亲戚的贪污，趁胜追击落井下石，变成了原老总伙同犯罪，从严，从重治理。
他那几天很忙，忙着长袖善舞，忙着四处逢源，忙着到处煽风点火。
夫人协同，来回跑，夫唱妇随，连家里的张文涛和张文静都丢给了同事照顾。
他们两个，和绑匪们一起，不约而同地，都像抹掉污迹一样，抹掉了那个在山上，还困在地窖里的十岁男孩。
03
“没有人提一句张文洋，爷爷奶奶以为孩子跟着父母去享福了，张明耀夫妇则在上下跑关系，去省里，去部里，也是日夜颠倒，奔波不停。”
三人都沉默了，隔了三十几年的时光，他们好像看到了那个在黑夜里蜷缩在一起的男孩。
地窖里沤烂腐败的空气中，孩子日渐消瘦，最后人事不知。
贝壳忍不住：“那后来他们是怎么想起来的？”
辛启明长长叹了口气：“没有，没有人想起，是一周后大局已定，虽然任命书还没下，但原老总已经被带走，张明耀和老婆大摇大摆回老家过年，才想起来的。”
过年一回家，爷爷奶奶开门迎客，大家喜气洋洋，坐下来吃团圆饭，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疏忽至此，这还是亲生父母吗？贝壳心里呕血，差点吐出来。
“但即使这样，张明耀也没有报警，他只带着几个本家的亲戚去山上找，找了一夜，才找到昏迷了的大儿子。”
“这段往事，就是我们费了很多精神，拐了无数弯，从一个当年找人的亲戚嘴里知道的。”
两个绑匪早就在严打中被当作典型枪毙了，至于原老总，人家根本就不知道有绑架这回事，绑匪也是先斩后奏，回去后还没通知他呢，直接先上门去威胁张明耀了。
然后人进去了，没再出来。
一切阴差阳错，只苦了当时才十岁的张文洋。
“这件事查不到的原因，一是年代太久远，张明耀从头到尾都没有报警，还有一个就是这件事当年的知情者，仅有限的那三个人，后来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没一个有好下场。”
辛启明今晚叹息很多，多得几乎都要把四周绵延的雪山给叹化了，大有没完没了之势。
张家爷爷奶奶早去世，当初找人的三个人，除了这个漏网的，早就跟着出嫁的女儿去了贵州生活的老堂叔，其它两个，都在十几年前死于非命。
一个死于田间地头发疯的牛，被牛顶死了，一个死于失足掉进河里，被水淹死了。
死得蹊跷，但都死了，死得透透的。
04
“他们的死，和张文洋有关吗？”贝壳觉得自己听了个奇谈怪论，什么都往阴谋论上靠了。
辛启明摊摊手，表示不知道。
的确不知道，多年前的旧事，连警方记录都没有，都没有报案，怎么查？无从查起。
有些事情，除了死人知道，那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就这张照片，还是我们去老医院费了很大劲查到的呢，医院都扩建迁址好几次了，当年的医生还记得，不过是因为病童太惨，印象深刻而已。”
辛启明又默了默，桑苏青抬眼看了他一眼，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果然，辛启明一脸阴翳：“据医生说，孩子送过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奶奶守着，父母说不方便出面，住院两个多月都没来过，住院的名字，也不是张文洋，而是叫张大宝。”
他再度摊手，“那是张文洋回到父母身边之前的名字，张大宝……讽刺不讽刺？”
明明是没人喜欢的孩子，却被叫了个叫“大宝”的名字？
大家都无语，夜已经慢慢往深了去，四周有虫鸣和花香，而故事，也慢慢走到了尾声。
张文洋皮实，后来还是活了下来，至于地窖里暗无天日的七天，他是怎么过的，没人知道，也没人问过。
年后，张明耀顺利当上了仓桥集团的一把手，成了那个小王国的“一言九鼎”。
也不知道是觉得亏欠大儿子，还是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半年后的暑假，他想办法把张文洋从老家调到了身边，改了名字。
“是以亲戚收养的名义进的张明耀家的户口本，也算是正式给了张文洋一个身份。
“后面呢，张明耀就干脆伪造了儿子从小到大都在身边的所有履历，包括小学材料，学籍什么的，张文洋在爷爷奶奶身边的那十年，就被彻底抹去了。”
05
在那个年代，厂矿企业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自有一套系统，就像张明耀自己的家后院。
他在家后院里干什么，没人管，也管不着，他作威作福，一手遮天。
“张明耀这个人，本事是有的，仓桥集团大概走了十几年的好运，刚开始的几次改制，他都跟上了。那时候他在仓桥集团极有威望，九十年代初期，工人们一年涨三次工资，也是有的。”
那几年，张家在集团内是横着走的，无论去到哪，都是被人巴结的对象，连小孩也是一样。
“据说，他们家的小女儿张文静小时候过个生日，就能收到堆积如山的礼物和红包，数钱数到手软。”辛启明打趣。
也就是那时候，集团囤积了大量资产，钱多到花不完，张明耀俨然成了金山上的王。
“张文洋后来的成长，大家都知道了。”
他的性格依然不讨喜，和父母的关系，也始终是客客气气，冷淡而疏离的。
不，应该说，他和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不爱说话，沉默寡言，很少朋友，也极少社交。
但这一切，都架不住他会读书，脑子好使，算钱算帐算什么都快，动手能力超强，还人高马大，像吃了激素一样，才18岁，就长成了个1米九的强壮大人。
张明耀倒没有疏忽孩子的教育，你要什么，我给就是，反正我给得起。
出国留学，学成回国，接替仓桥的财务，一点一点，张文洋成了父亲的左膀右臂，最后取而代之，移民，离开，杀妹屠弟，成了恶魔。
“他被绑架的这件事，也就自然而然的，再也没有人提起。”
辛启明望着桑苏青，表情并不轻松，这世上很少有人生来就是恶魔，恶魔总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浇灌而成。
他再转了个方向：“苏青，你还记得当初和我说过的那张照片吗？在季家书房里的那张。”
桑苏青和贝壳一起点头。
当然记得，当时就是因为那张照片，他们才确认了季颖和张文洋原来是老相识的关系，才有后面的处处提防，谋定后动。
06
照片上有四个人，除了季颖和张文洋外，还有一男一女。
但因为只是匆匆瞥过，桑苏青在震惊中，并没有记清楚另外两个人的模样。
事后，辛启明去查当年那些参加夏令营孩子的名单，一个个排查，但因为人数太多，时间太久，很多东西也是查无可查。
直到季齐和他们一起从罗马回国，照片才被季家小公子偷出来，交给了辛启明。
“那两个人你们查过，不是说那女的很多年前死于乳腺癌，另一个高中毕业就去了国外，渺无音信了吗？”桑苏青问。
那些参加夏令营的孩子，来自全国各地，有来自皖南的张文洋，北京的季颖，另外两个，也都是天南地北，毫无相连。
“嗯，当时是找不到了，但我们一直没放弃，最近刚刚找到，这个人也死了，他其实早就出现过，在我们的资料里。”
辛启明一脸淡然，桑苏青和贝壳都很疑惑。
早出现过？谁啊？
“他死在了八年前的车祸中，和妻子一起葬身车底，一家五口，无一幸免。”
“这个人叫陈砚，是张文静的老公，据说他和张文静的婚事，是张文洋极力促成的，张文洋把他带入张家，又亲手把他送上了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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