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心底忽然很矛盾。
在得知这一切以后，他几乎跟所有真正关心阿碧的人一样，产生了同一种心理。
阿碧是能读书的。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耽误她。
她跟他不一样。
她是读得进去的，不像像他，怎么刻苦，怎么努力，都不行。
他也劝阿碧说，“你是应该好好读书的。”
“你这话，和说话的语气，怎么跟我爹我妈一个样！”阿碧有些诧异地问。
“我怕耽误了你。”周宏说，“你跟我不一样。我是真读不进去。”
“你是怕将来我会怪你吧。”阿碧把话说得更直接。
周宏也不辩解。
阿碧说，“我之所以还愿意继续待在学校里，一方面，是为了完成父母的心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断绝他们对于我的那种希望。可是你，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
“可是只有读书，只有读书才能够做得人上人啊。”周宏说，“你那么聪明，不应该放弃读书的。”
“可有些事情，不是我想努力，就能够办到的。”阿碧有些难受地说，“曾经我以为，你是能够理解我的。”
周宏沉默着。
“有些希望和寄托，太沉重了。”阿碧继续说，“我们未必能够承当得起。”
周宏还是沉默着。
他心底很矛盾。
如果只是自私地考虑自己，阿碧现在这样，对他是最有利的。
阿碧只有读不了书，将来才有可能会嫁给他，做他的媳妇。
他们几乎是在一种相同的命运里才相遇的......
相反，如果阿碧真的读进去了，必定会跟他，走得越来越远，将来必定会远走高飞，过上跟他不一样的生活......
他此刻心底的矛盾和痛苦就在于，他不能不自私，又不能不超越于这种自私之上，替阿碧的将来考虑。
所以，他心底的苦闷，几乎成了一种无法排遣的苦闷。
阿碧那么聪慧，周宏心底这些想法，她大概也能领略得到的。
“可是读书，就跟盖房子一样，本事再大，盖不出空中楼阁的。”阿碧企图解除周宏心底的负担，“后来，我也努力过，可我丢下的知识，毕竟太多了，我没办法把那些已经丢下的知识，一一弥补起来。好比是爬山，不能够从山脚一下子到山顶，我现在的境况，山腰我都没到过，怎么一下子到的了山顶。将来会怎样，我不怪谁的。你怕耽误我，可远在我遇见你之前，我就已经是个废人了。”
阿碧说的，全是事实，可周宏听在心底，还是不免有些难受。
阿碧之所以会跟他在一起，他之所以会有机会跟阿碧在一起，完全是因为阿碧已经对于自己的未来，不再抱有希望。
这个未来，当然不是全部的未来。
但至少，在所有那些真正关心阿碧的人的眼底心底，包括他自己在内，他们认为最光明，最灿烂的那一种可能性。
她现在丧失了那种可能性。
在最懵懂的年纪里，她自己亲手葬送了那种可能性。
她心底，有没有后悔呢？
这个不好说的。
她也不愿意说这个。
她只知道，一切都有因果的，自己种下的因，不论收获什么样的果，自己都得接受。
不接受，又能怎么怎么样呢？
怨天尤人吗？
她不是那样的人。
怨天尤人，既改变不了过去，也无补于将来，只会增加眼下的痛苦。
她不想，不愿这样。
中考完的那段日子，爹和娘都问过她，愿意补习的话，再补一年。
在他们心底，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下决心，没有她做不好的事情。
读书也一样。
可是她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
她知道自己。
她了解自己。
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丧失了专注于读书的耐性。
她的心，已经乱了。
无法再收拾到从前的样子。
她自己最清楚，就算再补习一年，也是一样。
与其再白白地耗费一年的时间，她不如早一年上高中，早一年让父母死了要她考大学的那种希望。
她不能百分之百地遵从于他们的愿望。
但是能够做到的，她会尽力去做。
她把她的这些想法，毫无隐瞒地，悉数跟周宏说了。
周宏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她的心底，一样隐藏着很多的痛苦。
她从来不不说，但是，什么她都想得那样透彻。
周宏心疼地把她再次搂进怀里。
阿碧说，“这些话，我从来没跟人说过。”
她这话，说的那样真诚，自然是不把周宏当做别人，只跟自己一样。
其实，能不能读得成书，这个事，她早就放下了的。
她现在，只是为了给父母一个交代。
人这一辈子，不管怎么活，都可能活得很精彩，很有意义的，不一定只有读书一条路。
当然，她也承认，读书几乎可以说是坦途。
不走读书这条路，肯定将老必定会吃更多的苦，经历更多的艰辛。
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向了岔道。
她已经不再纠结这个事了。
周宏沉默了好一阵，又试探着问，“如果，如果不是对自己已经丧失了希望，你还会喜欢我，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阿碧那么剔透的一个人，自然知道，他此刻究竟想要确认的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朝着他划定的那个方向走。
“人生的事，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啊，一切都只是必然。”她沉静地说。
她就是这样的，永远独立，有自己的主见。
因此，几乎从来不会在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里，过于长久地沉溺。
对于生活，她始终的勇敢的。
因为勇敢，就有着一往无前的坚定。
在这些方面，周宏在她面前，只能够永远地自叹不如。
他很多时候，活得都恍恍惚惚的。
就是因为这样的一种恍恍惚惚，那一阵，他才会着了魔一样，跟在伍未来身后，往他这一辈子都深感愧悔的黑暗里走......
那时候，他真的是着了魔一样......
生命里即便真的有如果，他自己其实也一样，一样不能够对过去的那些事情，拥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不能的。
第二天回去的途中，他遇到了欧阳菲菲。
欧阳菲菲就坐在他的身旁的座位，她身上的香水味，似乎一定程度上盖住了车厢里那股难闻的气味。
车子一路颠簸着。
天空阴沉沉的，大雨似乎随时都会从沸水一样翻滚着的低矮的浓云里倾泻下来。
欧阳菲菲大概是实在坐的很无聊了，就拿周宏寻开心。
她把慵懒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放在周宏身上，问，“周宏，你找女朋友了没有？”
周宏木讷地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说是吧？”欧阳菲菲装作一副很了解他心底的想法似的，继续说，“你现在自己挣钱了，很厉害啊，自己能挣钱，当然该找你朋友了。”
周宏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并不讨厌欧阳菲菲，但此刻，也没心情搭理她。
欧阳菲菲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那一丝笑容里，夹杂着苦涩与淡漠，她仍旧自顾自地说，“要不要姐姐给你介绍一个？”
周宏说，“不用。”
“你现在都挣钱了嘛，不比还在学校，只要挣钱了，就是男人了，男人哪有不想女人的。”欧阳菲菲继续说，“我们店里的小倩姑娘，人很好的，你也认识，要喜欢，姐姐可以帮你们牵线搭桥......”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的。”
周宏见欧阳菲菲如此没完没了，心底有些厌烦起来，就想拿话堵住她的嘴。
他这时候在心底算了一下，他总共也就只是到她店里剪过三次头发，她没必要，也不应该过于关心他的任何事情......
可是欧阳菲菲大概是太无聊了，又或者是太想说话了。
“哦，都已经有了啊？”她继续说，“这次去县城，是不是就为了专程去看望女朋友的，女朋友哪里的，县城的，对不对？”
周宏说，“不是。”
“不是啥，不是专程去看女朋友，还是女朋友不是县城里的？”欧阳菲菲没明白他的意思，继续不厌其烦地问。
周宏说，“都不是。”
欧阳菲菲这时候似乎明确地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不太好。
于是，也就不再自讨没趣，身子往后靠了靠，把目光，又投向了窗外。
周宏也微微地把眼睛闭了起来，假装睡觉。
但是，车里那股难闻的气味，似乎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变得更加刺鼻和强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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