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告知安父的虽然是初五初六，实际上两人在初四当天就已经乘坐飞机到达荣京市。
冬季，荣京市的黑夜总是来的很快。
机场中的乘客比过往要少一些，但打车并不算难。上车后，似乎是难得在这个日子见到乘客，司机师傅兴奋的一直说个不停。
洪熙自然而然的和对方聊天，安桐就望着一路上的景色发呆。
这一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街上随处可见正在放鞭炮烟花的人们。道路两侧的树上也挂上了象征节日的小红灯笼。
即使隔着一层车门，安桐仍然能闻到空气中鞭炮残留下的火药味。广播里是热闹的电台节目，也掩盖不住外面震耳欲聋的放炮声。
荣京市虽是省会，面积却没有黎江市大。安桐只是稍微发了发呆，出租车就载着两人到了预订好的酒店。
这次没有选择她通常住的那家，而是选择了旁边发展势头正盛城区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送走了酒店负责运行李的小哥，洪熙围巾一解开，就丝毫不顾形象的扑倒在大床上。
“啊——”她长长一声叹息，“荣京是真的冷啊........”
说着，她一个翻身过来，看向窗户边的安桐：“你都不知道，刚才一出航站楼，那冷风是直往我领口钻！刮的我脸都疼！”
“是啊。”安桐扫了一眼远处的商业区，“今年好像降温了几度。”
简单的几眼，她便再也生不出什么兴趣，打开行李随口叮嘱洪熙：“今天忙了一天，晚上我们就早点休息。”
两人洗漱后休息的时间还很早，没多久，安桐就听到身旁人平稳的呼吸声。
窗帘拉上，那里早已经是漆黑一片。可她自己却没有一点睡意。
被事情烦心吗？可也没有。深究下来，她发现自己此刻竟然平静地体验不到丝毫情绪，有的只是困意到来的希望。
这个城市看起来似乎没有以前那样面目可憎了。
翌日。
安桐的生物钟准时工作，双眼睁开的那一刻，脑袋就瞬间进入清醒状态。
好像有冷意透过窗户进来，侧身躲进窗帘里，才看到城市早已变成银装一片。昨日放炮后留下的红色碎片几乎已经被掩盖，不过要不了多久，相信它们就会再次出现。
正想着，头顶的窗帘轨道突然发出细微的“嗡嗡”两声，很快，那沉重几乎能屏蔽一切光明的窗帘就缓缓向两侧收起。
“喔！”
洪熙短暂地惊呼声响起，很快她再次开口，语气有些无奈，“安安，你怎么一声不吭藏窗帘里？我还以为是——”
女鬼呢
安桐没有解释自己出现在那里的原因，她搓了搓因为靠近窗户，被冷风吹得些冰凉的胳膊，重新钻进被窝。
她不拉开窗帘，还不是因为洪熙还在睡觉。
“嗯？”洪熙坐在床上回头看她，“还要睡吗？那我把窗帘拉上。”
在她按下开关键之前，安桐摇了摇头。
“不用，我稍微躺一会儿，就要准备出发了。”
聚餐的地点选在了某个饭店。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安桐习惯性的抬手看时间，微信却突然蹦出一条来自星星的消息。
【星星】：“姑姑，我们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可距离约定时间不是还有一个小时吗？
仔细想来，必然不可能是老人要求提早一小时，提出“早到”这种意见的估计是舅舅或者母亲。
当时只说了要回来看看，她也没怎么强调见谁不见谁，恐怕今天众人能出席的都要出席了。
没想到她和洪熙的第一次亮相，就要附加上一个迟到的名头。
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安桐】：“好，我们还有十五分钟到。星星，你看时间差不多就叫服务生上菜吧。”
【星星】：“没问题。”
十多分钟后，车子缓缓停下。可走了一步，安桐就发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来。
“安安，我——”洪熙双眉轻皱，说话犹豫，“我好像突然有点紧张。”
安桐挑了挑眉。
虽然说她自己也有些焦虑，但毕竟洪熙此刻的表情实在少见，让她下意识放松了一些。
要知道，面对什么事都信心满满的洪总，什么时候出现过这种情绪。
稀奇。
“别担心——”
洪熙一抱住怀里的人就不撒手，用浑身的力气搂住对方不说，甚至还像吸猫一样边拍边揉她的后背。
拥抱是缓解压力的一种好方法。
安桐反应过来，也就任由她去。反正现在洪熙做出来什么举动，她都不会有一点意外。
只要别抱太久耽误时间就可以.......
她眯了眯眼，双手举起下意识反抱洪熙，但那人的衣角在她掌中一掠，连根毛都没让她抓住。
同样，刚才还用她怀抱打气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直起身，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了出去，眼神满是坚定：
“好了！我们走！”
安桐：....... ???调整这么快的吗？
算了算了，已经习惯了。
洪熙甚至打头阵，先安桐一步进入包厢。里面的人她虽然只见过安母和星星，但剩下的人，在来之前安桐给她做了功课，所以也都认识。
姥姥姥爷，安母，舅舅，星星，甚至连安桐那个不成器的表哥和难得一见的舅妈都罕见地出场了，很难不说是怀了看戏的心情。
舅舅的表情比较严肃，一味地喝着眼前桌上的茶水，只在她进来的那一刻扫了她一眼。两个老人的端坐在位置上，看得出是在打量自己。
星星还是一如既往的礼貌懂事，站起来给她引路。
至于安母嘛，安母的眼神没有几年前那种看仇人的意思。视线几乎没怎么在她身上停留，反倒越过她，望着门口的方向。
安桐进门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安母身边的空位，为谁留下的不必多说，但她并没有坐过去的打算。
洪熙给长辈们打过招呼，跟安桐一起坐在星星旁边的位置。
“早就听星星说起你，今天可算是见到了。”舅妈脸上堆着笑，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听说你是干金融的，这一行干起来不稳定吧？”舅舅早就拉过了桌上的干果盘，一边嗑瓜子一边抬头打量她。
听安桐说，舅舅是军人出身，此刻在警察局任职，话语中透露出的威严自然不必多说。
洪熙脸上仍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对于现在的场景，她丝毫不怵。
长辈们用星星开口，哪怕是看在她和安桐这么多年尽心培养小辈的面子上，也不会过多为难两人。
这孩子是说了她们不少好话啊，难怪安桐一眼就喜欢。
她赞许的给星星投了一个眼神过去，从容开口应对：“谢谢舅舅关心，金融这行的工作面临的挑战性确实比其他行业多一些，但好在公司发展还算顺利，遇到些小风浪也不难解决，机遇和责任并行嘛。”
这回答滴水不漏，可也没有到能让长辈不继续追问的地步。偏偏安桐的舅舅眼神动了动，一时没有继续开口盘问。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呢嘛，具体情况姑姑不是都跟我们说过吗！”坐在最边上的胖表哥笑眯眯地开口，他扶了一下眼镜，视线看向洪熙。
他本意缓和气氛，但舅舅直接翻了个白眼。
“有什么不能问的！”
洪熙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待下一个问题出现。反正现在她和安桐生米煮成熟饭这么多年，回答几个问题真算不上什么。
她正斗志昂扬，放在膝上的手却被一个柔软拍了拍。自然是进来之后就一直没说话也没表情的安桐。
她在安抚她。
或者也可以说是鼓励？赞许？
这个场合她们两自然难以说悄悄话，洪熙偏头，轻挑了下单侧的眉毛。
告诉那人不要担心。
而且，多年前安桐第一次见她的父母长辈，不也经历过这一遭嘛。那她现在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多厉害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老板，是怎么做到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工作这么忙，你们俩平时怎么相处？”
“父母是做什么的？都是黎江本地人？”
......
一但打开话匣子，问题就源源不断被提出来。哪怕饭菜在此期间也已上齐，也没打断这种氛围。
舌战群儒下来，洪熙早已是口干舌燥。好在她体力比长辈们好得多，终于双方是短暂地进入了休息时间。
“怎么样，我表现的好吧？”
借着喝果汁放杯子的动作，她趁机凑近安桐向对方邀功。
当然表现的很好。
安桐点了点头，赞扬的话还来不及说，就被身边的人开口打断。
“诶，桐桐。”表哥靠近桌子，躲开了众人的视线，低声喊她。
虽然这个表哥在长辈口中确实不成器了一些，但对她这个妹妹称得上是尽职尽责。安桐耐心地附耳过去。
“我觉得你找的这个女朋友挺不错的。”男子放低声音，一只手挡在脸侧，“你看咱家，平时都没几个爱说话的，就我一个人嚷来嚷去，多没意思！”
“我看洪熙挺会说话，平时话也不少吧？正好和你互补啊！家里也热闹点！”
表哥皱了皱鼻，眉宇间尽是兴奋开心。说完吐槽长辈的话，他重新靠在椅背上，吐了口气：
“现在谁都靠不住，男人更是靠不住，找个女人也挺好啊~”
接连不断的话甚至没有给安桐开口的机会，她从头到尾只能点头表示赞同。
毕竟年龄差没多少，表哥的思想是更加开放一些。况且平时工作和人打了太多交道，她知道对方开口不是假话。
“桐桐，工作忙不忙。这次回来待几天？”
坐在主位的老人终于开口，众人的注意力就顺着对方话里的主人公，把目光全都投在了安桐身上。
休息时间后，怎么问话的对象还换了呢。
“有点忙，明天晚上的飞机。”
“不再多待几天，带洪熙逛一逛荣京。”老人话中全是挽留。
“不了。”
“你们把机票改签，多留几天嘛。”坐在老人身边的安母也终于开口。整个饭局里，似乎是生怕安桐再有什么过激反应，她一直都不曾开口。
毕竟这么多年，两人都不曾见过面，就连联系也能得到安桐几个字的回应。哪怕是她和洪熙的对话中，洪熙都不会说这么少的话。
现在开口，应该是看在饭局快要结束，这才终于是没忍住。
“你都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多看看嘛，现在荣京变化特别大，比以前繁华了不少。买点特产，给洪熙家里人也带一些过去。”
这些话听着是简单的叮嘱，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突兀。
安桐以为自己多年没见，心里早已经放下了过往。可此刻听到安母开口，她心里还是难以忍受地涌上不耐烦。
这种感觉早就成了一种习惯，深入她的骨髓，霸占着她的过往不说，甚至也包揽了她的未来。
她手指勾着高脚杯，忍着脾气垂眼抿嘴不语。
安母丝毫不察，仍旧絮絮叨叨叮嘱着：“坐那么远，你看看姥姥姥爷头发都白成什么样子了，你坐过来跟他们说说话。”
“行了，你老管她那么多干什么？吃饭别说话。”
洪熙原意是要打圆场，但姥爷闷不作声突然开口，成功制止了安母接下来的话。
这脾气和舅舅还真是如出一辙。
不过安母不再说话之后，安桐的脸色确实好看了不少。
她拉着自家爱人的手帮她“顺毛”，心中感叹万千。看来事实和安桐所说的其实相差无几，这个家里除了安母，其实其他人都没那么在意安桐的伴侣是不是女生。
从之前的问话里是能看出来，其实这个家庭对安桐也不是全然不关心的。
后来的问题都不痛不痒，洪熙就知道，这一次回家战役算是高捷。饭局尾声，先前营造的严肃氛围早已消失，表哥先行撤离。
几个中年长辈早就坐在一起不知道谈论什么，安桐发呆期间，身边的椅子动了动，带着肥皂清香的微风抚过她鼻尖。
她抬眼，那张刻满岁月痕迹的慈祥面目就出现在眼前。
“唔，姥姥。”洪熙慌忙放下筷子，再次绽放出得体微笑。
见她这样，安桐无奈弯了弯嘴角。
喏，这就是说自己游刃有余，毫不紧张的某人。
老人伸手，拉着安桐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安桐还是不喜欢他人的触碰，但也没有挣扎。
姥姥的手也老了，瘦长的指骨刻上岁月痕迹，早已经变形不复从前。皱皱巴巴的皮囊满是纹路，触碰起来甚至就像是在摸一截树枝。
她满头华发，眼球似乎也已褪色，覆着一层混浊的灰。可精神气还是很充足，玫红色绣着小小梅花的棉衣永远都散发着好闻的肥皂香味，那是来自童年的回忆。
“瘦了。”老人喃喃着。
这是好像是每个老人都会说出口的话。
她没有去问洪熙的一切事情，似乎是早已知晓，也似乎是更关心自己掌心牵着的人。
“结婚了，都见过家长了？”
这是在问安桐有没有见过洪熙的家人。
“见过了，她家人很喜欢我。”这种情况，安桐自然不会自谦。
“那就好。”姥姥扫了一眼身后的洪熙，视线重新回到她身上，“桐桐，两个女孩在一起不容易。你们在一起......你现在过得幸福吗？过得，开心吗？”
听到这个问题，安桐少见的愣住了。
此刻她脑内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全都不作数，她从没想到过，真的有人会问到自己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在关心，工作如何，情感生活如何，房子车子孩子和钱的问题。从来没人问过她本人，哪怕自诩爱她的母亲。
一直以为除了洪熙，没人问她的情绪，问她开不开心。
可现在她才想起来，其实在每次过年才能见到的几天里，老人总是会偷偷拉着她，塞给她零花钱的同时，问她开不开心。
老人并不会因为她多年不回家就不爱她；不会因为她喜欢的人是世俗所不认可的同性而不爱她；也不会因为家中有了星星这样优秀的小辈而不爱她。
姥姥的爱永远都是一样的，因为安桐就是安桐。
“过得很好。”安桐咽下喉间的哽咽，“和她在一起，我每天都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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