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甜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她一个道理，真正拥有话语权的人，是不需要大声说话的。她以为父亲的意思是要告诉她，要努力的往上爬，站在山顶的人才拥有话语权，而山下的人拼命呼喊，山顶的人都听不见。
父亲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说不是，“真正拥有话语权的人，总是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里，但只要她开口，人人都会看向她。”
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人群的中心。
人群会自然地在她身边聚集，慢慢地形成新的、以她为中心的圆圈。
——“要变得更强，只有够强，才没有人不敢不听你说话。”
说完以后，她继续试图用干净柔软的丝巾一点点擦掉伏危脸上的血污，但血液干涸太久，丝巾也是干燥的。仅凭这样的清理方式，不足以让伏危恢复原本漂亮干净的样子。
甘甜细白的指尖摁在他的脏下巴上，更高地挑起他的脸，让他整张脸都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伤口在头发和额头的边缘，清晰可见一道细细窄窄的伤口，沿着伤口的边缘凝出了一层深色的血痂。
看样子像是磕碰出来的。
甘甜又仔仔细细地将他的脸上下检查了一遍，盯得一贯直勾勾与她对视的伏危都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地别开脸。
甘甜狠狠地钳住下巴不让他动。
“不要看……”
很难看。
他的声音里有种小狗般的可怜兮兮的呜咽，像在撒娇，又是真的在窘迫。
甘甜一眼看穿伏危的心思，轻轻地“啧”了一声，伏危以为她不耐烦，立马不敢动了，停下挣扎的动作，强迫自己的羞耻感，抬头看着她。
伏危在几个男主中个子不算高，他刚成年，又长期营养不良，不过一米八出头，而甘甜这个世界的身体有一米七八，她还穿了厚底的军靴。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比他更高些。
“你也知道难看，是吗？”甘甜垂眼看他，掐住他的下巴，逼他跟自己对视，“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有多可怜、多狼狈？一看就是可以随意欺负的狗……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是想让谁心疼吗？”
伏危在听到“狗”的时候浑身猛地一僵，他脱离神游状态后恢复成正常颜色的瞳孔无措地震颤，是恐惧在他心底留下的后遗症。
对其他哨兵来说，相合性测试里的幻境比现实更残酷无情。但对他来说，不是，他经历的现实比幻境里残酷的多。幻境里他有妈妈，还有一直大声呼喊不放弃他的甘甜。狗和男人都被制止，他没有被再次拎起腿，丢回笼子里。
一切的一切都太美好了。
甘甜毕竟是跟他建立过两次链接的向导，感知到他突如其来的猛烈情绪影响，也跟着心慌起来。
她摁住自己骤然突突跳动的心脏，原本一直停留在伏危下巴上的手温柔摩挲的手，毫不犹豫地抬起，照着他的脸扇了他一耳光。
是很轻的一耳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脸上，训诫的意味远大于惩罚。
她本来也不想惩罚他，只是警告。
伏危这会儿正是脆弱的时候，甘甜原本的计划，只是来摸摸狗头、给他顺顺毛，然后给他打打鸡血，让他不要继续颓丧地在这里挖坑。
一只狼还真成狗了，还是喜欢挖坑的哈士奇。
而且伏危要是一直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三百六十度环绕她说话声的静音室里，剧情永远没有能顺利往下走的时候。
她打得轻，比起巴掌落在脸上的羞耻感，伏危更先感觉到的是她掌心携带的香气。
他在生活区没有闻到过这种好闻的气味，那里常年弥漫的都是垃圾发酵之后产生的酸臭味，所以他无法准确地描述这是不是某种花的气味，或是别的什么。
他的想象力太贫乏了。
他只能联想到食物——
很小的时候，政府还会给周遭片区的居民送一些补给。衣物、日用品还有药品，当然，最多的是食物。
通常是要抢的，尤其是食物，每次都有人大打出手，抢得头破血流。
妈妈教导过伏危，抢完之后，食物要马上塞进嘴里。
不然那些强壮粗鄙的野蛮男人们，会毫不犹豫地抢走弱小的孩子们和力气和体型占据弱势的女性手里的食物。
他们骨子里有掠夺的天性，不会怜弱，在他们眼里，比他们弱小的一切，都是他们可以掠夺侵占的资源。
所以，拿到食物之后，要立马塞进嘴里，吞进肚子里。
妈妈说这话时，干瘦枯黄的脸上满是麻木的冷漠，她冷冷地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把食物带回家跟她分享，拿到手一定要毫不犹豫地吃掉。
这是伏危学会的第一个道理。
尽管很多很多次，他没有抢到食物的日子，妈妈都会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块沾满泥土灰尘的饼干，丢到他面前，冷冷地呵斥他吃掉，让他不至于因为饥饿难以入眠。
有一次，听说是城区里某个富豪的孩子过生日，请全城的孩子吃蛋糕。
那天，补给车额外给每个孩子准备了一块“蛋糕”。
就用最廉价的白色塑料袋包裹着，奶油在运输的过程中因为气温和摇晃化开了，黏在塑料袋的褶皱里，但依然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饥饿的人拥有最灵敏的鼻子，人群一拥而上，人人都想品尝一口蛋糕的味道。贪婪恶劣的男人们凑在一起，低声耳语商量着如何从年幼的孩子们抢过这份属于她们的礼物。
但好在富豪似乎早就预见了这个局面，车门一打开，几个高大威猛地士兵端着枪站在车边，扬声招呼孩子们，“孩子们，来排队。”
“在这里吃完再离开。”他们强调。
那几乎是伏危第一次独享一份食物，以往单是抢到食物塞进嘴里的过程中，都不知道会有多少双手伸向他的手、他的嘴，试图夺走一点哪怕是食物的残渣。
最让他愤愤不平的一次，即将塞进嘴里时，一个人在背后猛地撞了他一下，一时不察，食物掉下去从他的手里掉下去，被另一个人精准地接住。
“那两个人在打配合！他们真坏！”
他回到家，捂着饥饿的肚子控诉那两个人的恶劣行径。
“我恨他们！”
他只有在妈妈面前会流露出这样孩子气的语气。
妈妈冷静地看着他，粗粝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摩挲，那是妈妈对他说话最温柔的一次。
她说：“你不要恨他们，那两个孩子也只是想活下去。”
想活下去没有错，但抢别人的就是不对。他有一肚子想要说的话，但看到妈妈温柔又怅然的眼睛，说不下去了。
妈妈在想什么？
他第一次感受到茫然，呆楞地看着妈妈，脱口而出：“那我……要恨谁？”
好像不恨着谁，就无法生活下去一样。不恨着谁，难道恨自己吗？
妈妈没有给他答案，她像往常一样，变戏法似地掏出半块饼干塞到脏兮兮的手里，嘱咐他吃完。
到底该恨谁这个问题，时至今日，伏危依然没有答案。
但他记得饼干的味道，记得妈妈身上不算好闻但让他感觉到温暖安心的气味，还有那块黏糊糊的、难看，非非常好吃的蛋糕味道。
一切让他觉得愉悦的气味，都穿越时空，跟眼前甘甜掌心的味道重合在一起。
他莫名地吞咽了下喉咙。
他好像真的闻到了食物的气味。
“吃糖吗？”
不是幻觉，眼前有一根拆开了包装纸的浅色糖果，被甘甜修长的指节夹在手里。
甘甜瞥了眼他惨白的唇色，将手里的糖往她嘴边送了送，“我听说你绝食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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