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了（liao）后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尖酸刻薄的谩骂声：
“孙桂兰，你是个死人啊，衣服脏了都不知道洗？
一天天的就知道躺尸。
我家大柱是倒了哪八辈子的霉，才娶了你这么个懒婆娘......”
张小白和毛大姐对视一眼。
心里一合计：
就算刘大娘说的那些，不是十成十。
但起码有个八九成也没跑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公家面前唯唯诺诺。
私底下，对着儿媳晚辈重拳出击。
谁能想到，当时在保卫科面前仿佛有着倒之不尽的苦水一般的这么一个老太婆，转过身就变着法的磋磨自己的儿媳妇。
甚至还恶人先告状，跑到保卫科告她不孝。
等两人真正走进屋，左右一打量就知道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一个头上包着汗巾、葛布麻衣的年轻少妇，弯着腰 ，趴在地上左擦右抹，满头满脸的汗水也顾不上擦。
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子病态的虚弱感，这是生着病呢。
连家里进了人都没功夫抬眼关心一下的。
堂屋上首坐着个三角眼的老太太，正用眼角的余光没好气的瞥着对方，跟前摆着一杯没放茶叶的白开水，骂两下续一口。
活像个旧社会监督佃户干活的地主婆。
也就物质条件可能差点，没那么胖。
这下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即用手里的本子拍了拍门框，提醒了一下正在瞎忙活的两人：
“是王大柱家吧？轧钢厂保卫科\"
毛大姐更是一点不客气的把王老太挤下桌，跟张小白一人一边占据了方桌两旁，落座。
张小白随即展开记录本，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拿眼睛瞧了瞧双手绞着围裙，立在一旁局促不安的孙桂兰，又看向她：
”说说吧，怎么个事儿啊？”
这人仿佛有两副面孔，一副对外一副对内。
此刻的王老太，脸上丝毫不见刚才的尖酸刻薄，乍看上去倒像个慈眉善目的长辈，一边指挥着儿媳妇倒茶，一边满脸堆笑的给二人解释：
“误会，误会了不是。
我平时在家不这样，都是这贱皮子...”
“嗯？！”
话没说完被毛大姐一声冷哼吓的有些讪讪。
但还是强作镇静继续道：
“这舌头跟牙齿呆在一起时间长了，还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呢。
我老婆子平时也没个伴儿，这有了委屈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政府不是？
那都过去了，过去了”
这是见自己的谎言被当面戳破，想要蒙混过关。
张小白把笔录簿子往桌上一拍，立眉瞪眼道：
“胡闹，你当公家衙门是为你一个人开的，想报案就报案，想撤销就撤销？
而且我明着告诉你，你这是封建大家长做派，是陋习，是要被批判的！”
这话把当年在乡下见识过批斗地主、富农以及城里给人戴高帽子游行的王老太吓了一跳。
双手摆的都快出了残影：
“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这么说哟”
张小白沉着气又问她：
“那好，昨儿个晚上，你过来报案。
说儿媳不孝顺，给你吃糠咽菜，是不是有这么个事儿？”
旁边孙桂兰欲言又止，满脸委屈，但还是没说话。
反而是王老太眼珠子左右晃动两下，硬着头皮接话：
“是，是有这么个情况”
“那我问你，是你一家子都这样吃，还是就单独给你吃糠咽菜了？”
“这...”
王老太迟疑了，主要是他们家王大柱在轧钢厂属于锅炉工，一线工人，厂里一天包两顿饭。
她又是个惯会拿乔的，儿媳妇从来不让上桌。
昨晚眼见桌子上就摆了两个馍馍一晚稀汤，她就坐不住了，在院子里嚎了一场不算，还跑到轧钢厂去告状。
本意就是想坏了自家儿媳妇的名声，好为二人离婚再娶做准备。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要说自己儿媳妇躲着她吃好的，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家里就这么大，对方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但是一想到自己死去的老头子还有远走他乡的二儿子，她这心里就是有股气怎么也撒不出来，憋着难受。
索性双手抱胸，撇过头不发一言。
我一个老婆子，既不打砸也不抢烧的，就在家训训自己的儿媳妇。
你政府管天管地还能管到我的家务事不成？
看到这张小白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太太就是心里憋气，变着法的折腾人呢！
原本到这里，张小白他们让对方在笔录本上签个字或着按个手印，回去上报结案是一点问题没有的。
但是同行的毛大姐可能是“圣母心”泛滥了，一脸不落忍的朝张小白示意了一下孙桂兰的方向。
看着对方一脸的苍白以及病态，张小白这心里多少也有点不是滋味。
等二人走了，这王老太还不知道怎么发作自己的儿媳呢。
想到这里，张小白深吸一口气，把笔录本合上，使劲一拍桌子把在场三个女人唬了一跳：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在封建压迫的大家长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且不说你报假案，浪费人民公禄的行为有多恶劣。
但是就凭我和毛干事今天的所闻所见，报到街道那边，判你个思想改造，回乡劳动是一点问题没有的！
怎么着，您想试试？”
闻听此言，王老太这下彻底坐不住了，虽然心里暗骂这帮“黑皮”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但她不敢赌。
三年灾害刚过去，准确说还有点尾巴在，她是知道现如今这乡下的日子，过的有多苦的。
以她这岁数，又多年没干过重体力劳动。
去了乡下，要不了两年，就能把人折腾没了。
这下也不装了，连连保证再也不作了，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不给政府添麻烦。
“那不行，回头我们人一走，你再变本加厉的折腾人。
既然我们今天来了，那就一定要有个结果”
话说完，张小白让毛大姐在这里稍待，自己迈开步子回了趟轧钢厂保卫科。
给正在线上埋头苦干的王大柱所在车间去了电话，又给管这片的居委会妇女主任致电，让人一起到王大柱家去一趟。
孙桂兰不是职工，工会这边管不到她。
王大柱人高马大，皮肤黑峻，一眼看上去确实是个踏实肯干的勤快汉子。
但是遇到婆媳矛盾这种千古难题，他也只能摇头苦笑，耷拉着个脸跟在张小白后头，有口难言。
回去路上，张小白跟闻讯而来的潘主任简单几句话交代了来龙去脉：
“毕竟封建余毒这块儿，我们保卫科能管的实在不多。
按理说今天我这都算越俎代庖了，潘主任可不要介意才是啊”
潘主任是个四十来岁的热心大姐，闻言摆摆手，痛心疾首的说道：
“这是哪的话，轧钢厂的同志替我们分担工作，发现问题及时交流。
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只是一般这种家庭官司，剪不断理还乱，我们有的时候也实在管不过来。
当事人碍于孝道、伦理的道德压迫，很多时候没等我们帮她争取，她自己反倒偃旗息鼓了。
这事吧，很难评”
潘主任咂咂嘴。
人家不是推诿，而是事实如此。
“孝道”两个字本意上还真不是什么封建余毒，甚至在历朝历代都颇受推崇。
比方说现在：“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传统美德嘛”！
但是呢，如果碰到某些为老不尊、倚老卖老的老人，那可真是让人有苦难言。
王老太不就是这样的例子吗？
作为子女的王大柱和孙桂兰有什么错？
一个努力工作，挣钱养家，另一个勤俭持家、操持家务。
就因为某些实际困难以及一些巧合，就说人家不孝顺，人家上哪说理去？
难道孙桂兰不嫁进这个家，王老头就不用死了？
还是王家两兄弟就能突然发了家，娶得起媳妇了？
所以听这话，张小白也只能安慰两句：
“正因如此，才显得我们的群众工作任重而道远，不是吗？”
潘主任哑然，呵呵一笑，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小伙。
一米7多点的个子，面容俊朗，看起来有些瘦，但是谈不上弱。
行走如风眼神坚毅，一身蓝白制服加大檐帽更显得英武不凡。
到是没想到在这个年纪能有这种觉悟，是个好苗子。
两句话的功夫，几人已经重新来到王家居住的院子跟前。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有居委会工作人员出面，王老太知道这回人家是动真格的了。
被潘主任狠狠训斥了一番后，尽管已经连连保证决不再犯。
但张小白还是固执的当场提笔，替这老太婆写了一份保证书。
内容就是保证不再磋磨儿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一式三份，居委会做保，院里几个管事大爷平时监督。
如果再犯，那就由保卫科负责执行，遣回乡下。
既然棒子打了，居委会这边就要给个甜枣了。
为了让对方有点事干，不再一门心思盯着儿媳想东想西的，潘主任这边还做主，给她在街道的火柴厂接了个粘火柴盒的临时工工作。
并且毫不客气的说道，这是任务，有她好果子吃。
实际上这些临时工作，一般都是优先那些军属烈属以及困难家庭的，以王家的收入情况，哪轮的上她啊。
这道理在场所有人包括王老太自己都懂，痛哭流涕的千恩万谢。
保证以后一定会善待儿媳，不让政府作难！
把她那个儿媳妇孙桂兰当场给感动的稀里哗啦，两人抱头痛哭。
回去路上，毛大姐问张小白：
“你觉得那个王老太真的会就此痛改前非，善待儿媳，不再作妖吗？”
张小白迈着大长腿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的道：
“我哪知道那些，或许王老太就此改变也说不定。
但是我更相信在有这个作保的前提下，她多少会掂量着点”
说着拿夹着那份保证书的笔录本在手上拍了拍！
“快走两步，赶不上饭点了！”
“哦，来了”
毛大姐一愣神的功夫，就被落下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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