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翻来覆去地将人熏蒸，天地间成了巨大的蒸笼。
何夏有心要骑自行车上学，天气实在不允许。
夏天公交车上开了空调，车费也从一元涨到了两元，乘客上车多，无不舒展眉目，喜笑颜开，何夏便对这移动的铁皮盒子又爱又恨。
晨起，搭车的人年龄呈两极分化，多是年老的菜农将自己家的菜带到街上的菜市场卖，还有就是和何夏一样去街上补习班的人。
但也有一点不同，何夏补习去的不是补习班大楼，而是直接去的老师家里。
到了五中公交站下车，还要再走两百米，穿过一条幽深的巷子，再转个弯，就是那位钱老师的居住的楼房。
何夏要走楼梯上二楼，二楼长廊的第三扇门就是钱老师的家。
家门口摆着两盆重瓣的太阳花，在透过镂空雕花的水泥护栏的阳光下傲娇地绽放着，不负其名。
何夏敲了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病态的女人开了门。
何夏脱了鞋，把凉鞋放在外面的鞋架上，穿上了钱老师准备的凉拖。
何夏第一次上门时也惊讶，她总觉得还住在这从前的五中教师公寓的人年纪一定很大了，但钱老师的病容，与这老旧的被众人遗忘的楼房，似乎又有点不合时宜的合适。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客厅临窗的桌子上铺着方格子的餐布，靠窗的位置上放着一盆天荷繁星月季，餐桌中间放置着一个瓷盘，瓷盘里是糖果饼干。
花和瓷盘以前是没有的。
她们却不是在这里教学。
两室一厅的格局，一间是钱老师的卧室，另一间被她改成了书房。
书房一面墙的书，还有书架上一个铮亮的地球仪。
许多人都觉得当老师人唠叨，爱说教，斤斤计较。
在一些服务行业，老师与律师齐名，上了行业内的黑名单。
钱老师姓钱，年纪轻轻，却有种什么都看开了的豁达。
除了上课的时候，钱老师的话不多。
何夏第一天去钱老师那里的时候，只被问了年级，学习进度，其他多余的话也没，就给了何夏一张卷子让她做。
何夏做完卷子，钱老师也没批改，简单看了两面，就与何夏定下了上课的时间，学费几何。
等出了门，又下了楼梯，一直噤声的黎莉才敢说话。
短短时日，何夏已经习惯了钱老师的行事。
何夏已经深感，平时的钱老师就像一潭不流动的水，只有教学的时候，才活起来。
钱老师从来不问何夏在校的成绩，何夏也从不问面容姣好的钱老师为什么单身一人。
但一天雷阵雨，公交车到站人挤人，何夏的伞未来得及撑开，最后带着湿哒哒的雨意敲开钱老师的门。
那时何夏已经在这上课半个月了，何夏第一次见钱老师打开卧室的门，就一眼，她看到了床头挂着的婚纱照。
年轻时的钱老师除了容貌更美，笑容也格外耀眼。
另一位穿军装的男子，眉目之间充盈着英朗正气。
任谁来了，也得夸一句天作之合。
何夏已然脑补出一场恩怨情仇，钱老师从里走出来，递给何夏一条干毛巾和连衣裙。
“里面的衣服湿了吗？”
何夏摇头：“没有。”
“那去卫生间换一下吧。”
何夏换好连衣裙出来，钱老师的眼光宛如停滞的流星，明亮得耀眼。
“这是结婚后他送我的第一条连衣裙。”
何夏冒昧地问了一句：“师公人呢？”
“抗洪，殉职。”四个字用尽了钱老师所有的勇气，说完嘴唇还在颤动。
何夏心里也跟泼了热油的青花椒，油花烫得心间又麻又辣。
第二日，何夏在五中公交站下车，又往回走了一百米，在花店里，抱走了一盆天荷繁星的盆栽，连同那件洗干净，晾晒干的连衣裙，一起带给了钱老师。
有时候讲课忘了时间，钱老师会给何夏几颗糖果和小饼干。
晕车的人不能吃甜，糖果每次都分给了其他小伙伴。
黎莉有时候都嫉妒：“我和你第一次去钱老师家，她连口水都没让我喝。”
佟菲菲把嘴里的糖果咬得嘎嘣脆，不顾炎热揽着何夏的肩膀：“我们小夏，就是受长辈们欢迎，但除了一个人。”
众小伙伴好奇，忙问是谁。
佟菲菲故弄玄虚，半天才说：“就是他们家的老太婆。”
大家没懂，何夏解释说：“我奶。”
佟菲菲：“重男轻女要不得，你看咱们小夏现在多出息。”
何夏摆手：“别夸我，再过几年，等我大学毕了业，村里肯定又会说，读书管个什么用？拿的工资还没我在服装厂上班多。”
几个小伙伴早就谈天说地讨论过彼此的理想，除了佟菲菲和黎莉，其他几人都有了自己奋斗的方向。
同为乡村初中毕业的小伙伴，没有人瞧不起何夏的理想。
周旭说：“这是光荣的理想。”
他的兄弟章文乐实在，用行动支持何夏：“以后咱们考到一个学校，我的体育课全给你上语文。”
黎莉本没指望章文乐能憋出什么好话来，听他这样说，只好道：“这个骂不了，他是拿实际行动支持何夏。”
何夏坐在桌边等米线上桌，她食指叩叩桌面，样子上已经有了几分资深教师不苟言笑的精髓。
她道：“那你们其他人呢，以后怎么帮我？”
周旭说：“我可以学成，免费给孩子们看牙。”
周旭一早就打算继承父业，专业早就想好了，所以文理分科选理。
何夏点点头：“这个好，要记下来。”
何夏立马翻出手提袋里的笔记本和笔，摊开笔记本，连同笔一起推到周旭那边：“来，写个欠条，以后成了大老板我好带着凭证去要账。”
周旭低头去写欠条。
何夏又看向其他人。
何瑞灵说：“我以后想穿正装坐办公室，还没想好职业怎么帮？”
何夏思忖片刻，让周旭把纸笔递给何瑞灵，说道：“反正你也没想好坐哪里的办公室，不如以后考公务员，铁饭碗，在你的职权范围内，更多地帮助到乡村发展，你要承诺做实事。”
何瑞灵被铁饭碗三个字打动。
她爸妈就是农民工，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但在工地干活，衣服总是灰扑扑的。
所以何瑞灵一直想要穿得干干净净的坐办公室。
黎莉和佟菲菲，跟怕被阎王点名一样，脑子飞速转动，想着怎么能帮助到未来的何夏。
章文乐已经说过的承诺在笔记本上写好。
何夏收回笔记本和笔，对她们俩说：“没事，你们慢慢想。”
看着他们丝毫没有醒悟到自己被带到沟里，何夏悄咪咪一笑，狡黠得像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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