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后宫，花园凉亭下。
夕阳尚未完全褪去，金红的余晖洒落在修剪得极为雅致的花园中。
嬴政立于凉亭之下，目光不离眼前这名气势沉凝的男人，带着几分探寻与笑意，缓缓开口：“你今日在朝堂上提出的策论，比当年商鞅变法还要激烈，谁也无法料到后果，你就这么有把握？”
恶夫微微叹气，却不急于作答。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朴素的烟袋锅，捻了些切得极细的烟丝，凑近案边烛火点燃。
随着火星明灭，他深吸一口，浓烈的烟雾从口鼻散开，仿佛那尚未可知的未来，也仿佛难以捉摸的人心。
“咳咳……”
嬴政被这陌生的气味呛得轻咳，而恶夫却自顾自地继续吸了一口，悠悠吐出烟雾。
恶夫低垂着眸子，声音沙哑而沉稳：“大哥，我的好大哥……”
“如今朝堂上，多是权贵富户出身的官员。大王正值意气风发时，又有外敌牵制，他们仗着出身，占据要职。眼下局势未稳，矛盾也就不算太过明显，都奔着完成大业努力。”
“但等到有朝一日，九州一统、山河无战，盛世太平之下，人的心气儿就散了。到那时，贪污腐败、官官相护、勾结成团的蛀虫，才会真正开始滋生。”
他顿了顿，微微昂首，眸色越发冷峻：“更何况，这些人全都根出同一阶层，平日里把百姓当作草芥，只顾攥紧手里的权力。”
“你成就大业乃千古一帝，还有我这把冷血屠刀辅佐，暂时能压住他们。可再往后……当你我都老去了，新君若是个昏聩平庸之辈呢？”
“当这些人成了气候，演变成权贵家族，家中儿郎遍布朝野时，把持天下财富，天下还不乱套？”
话音落下，只见嬴政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色，瞬间僵住。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滴滴滑落。
他睨着恶夫——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在烟雾中时隐时现。
方才在朝堂之上，难怪恶夫坚决推行的分数考核和末位淘汰，加上科举普及之策，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沉默许久后，嬴政将目光转向园中那些刚被修剪过的花木。微风拂过，花瓣翻飞，恰似乱世中的浮沉。
“如此说来，若不施行新政，终究会埋下祸根。可要真大刀阔斧地改，势必动及无数人的利益。到时朝堂动荡，地方不稳，难免也会引来巨大的反扑……”
恶夫听罢，默默掐灭了烟袋上的火星，轻声道：“大哥，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先稳住局势，待时机成熟，再一点点收拢。”
“虽然是摸着石头过河，可若不趁早，将来麻烦更多。这件事，你心里也清楚。”
嬴政深吸一口气，似在用力平复内心翻涌的波澜。他并非不明白恶夫的忧虑，相反，他见过无数高门世家如何把持朝局、结成同盟，让许多锐意之士折戟沉沙。
眼下大秦已走在吞并六国的最后关头，正是巩固根基的关键时刻，若也衍生出此等不良之风，来日也将和被灭的几国一样。
半晌，他忽然挺直腰背，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峻威严：“罢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走下去。”
“与其让后世子孙从废墟中拾起乱局，不如先替他们打好地基。商鞅当年能立木取信，寡人与你又何尝不能？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
说罢，他迈步离开凉亭，留下一句平淡却沉甸甸的嘱咐：“只记住，无论成败，大秦的江山必须稳住，就算不能千秋万代，也至少要走过十代开外。”
夕阳余晖落在嬴政转身的身影上，如同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铠甲。他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恶夫驻足原地，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复杂，“我的哥，要是让你知道你的大秦...两世而亡，不得把你给气死啊？”
........
傍晚时分，宫门外已渐渐熄了白日的喧嚣。恶夫离开王宫，立刻带着张二河，策马疾行，一路朝咸阳城南的作坊区奔去。
这处作坊区并不起眼，巷道狭窄却人声鼎沸，专供墨家和工匠们聚集。
由于这些人都是狂热的科研分子，整条街不分昼夜地响着叮当敲击之声，灯火通明。
尤其那极靠里的几座院落，据说是相里翮带领墨家弟子亲手改建的“研发室”，大门紧闭，门外总有几个壮汉把守。
恶夫翻身下马，甩了马缰绳给随从，快步走到门口。一眼便瞧见墨家弟子正在里走外进，不知道忙着些什么。
“太尉大人！”见到恶夫到来，所有人当即躬身行礼，另有人跑去通报。
不多时，门里传出一阵急促脚步声，只见相里翮亲自迎了出来。
相里翮这段时间几乎日夜操劳，此刻双眼布满血丝，“太尉大人，正想去寻您，没料到您亲自来了。”
他虽然是满面倦容，却难掩那份激动，伸手朝里一指，“快快请进，咱们做出了几张薄纸，可能还达不到您的期望，但总算有点眉目。”
“噢？快带我前去瞧瞧。”恶夫一摆手，与相里翮并肩往院中走去。
进了院内，走进右侧的大房内，只见十数名墨家学徒忙忙碌碌，或蒸煮搅拌纸浆，或摆弄竹帘，几个壮实的伙计踩动机关压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气和草木混合的气味。
“这些原料是用树皮、麻屑和布碎混合蒸煮打磨，再经细筛过滤制成。您看——”
相里翮把恶夫领到一口大桶前，只见白色浆液在火光下泛着微微荧光。“咱们找了不少工匠，试验上百次，才确定这些粗料更适合制作纸浆。只是成品仍有些粗糙，质感不算好。”
恶夫拿起一片刚晒干的试验纸，指尖碾过，感觉纸质轻薄，但纤维分布不均，边缘还有些参差。
“虽然粗糙，但比竹简和帛书可轻便许多。若能再改进工序，让它更平整、更不易破，便能大规模使用。”
他轻轻抖了抖纸张，嘴角浮现满意之色，“等将来把造纸法推向天下，百姓识字便无需昂贵的帛书，科举也好、新政也罢，才能真正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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