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祠堂一向是整个霍府最庄严肃穆的地方。
因为乔氏每日都来诵经，她喜静，这处一般没有人会来打扰。
赫连宇走到祠堂门口，遥遥就望见了祠堂内高低摆放着的数多牌位。
院中两边种着松柏，垂直入云，风过树静，纹丝不动。
他缓步迈过门槛，往里踏进，脚步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长明灯随风微微晃动，灯火摇曳中能看清楚每一块牌位上刻着的名字。
这就是霍家祖先聚集的地方。
是他父亲霍平昌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这些牌位上的人，原本也算他的先祖，是为大成精忠报国战死沙场的人。
他虽是北羌人，可他骨子里流的却是霍家的血……
如今站在这些牌位前，赫连宇不敢直视那些刻在上面的名字。
他只是沉默地在长明灯前俯身跪下，整个人几乎都贴在地面上。
再微微抬头时，他注意到在供奉桌下有着什么东西。
将那东西抽出来，也是一块牌位，在看到上面的名字时，赫连宇愣了一瞬。
上面刻着的名字是：霍平昌。
这块牌位上出现了裂缝，看起来是被谁摔在地上。
再看上面摆放整齐的其他牌位，每一块都纤尘不染，很显然每日都有人来仔细擦拭过。
赫连宇盯着手中牌位上的名字，面露茫然。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那时开始就是父亲教他骑马、射箭。
他和父亲说，自己要成为北羌最厉害的战士。
父亲夸赞他有志气，说他有自己年轻时的风范，将来必然是北羌的第一好男儿。
后来父亲不断升官，权势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忙。
他读书练武，不曾落下，也是这样慢慢地开始了解到北羌和大成之间的历史。
他知道两国一直是劲敌，来回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百次。
他也知道大成有一支常胜部队，名为“霍家军”。
霍家多代出能征善武的大将军，杀伐果决，又用兵如神。
虽是敌人，但他在读兵书史书时也钦佩霍家人。
他们不怕死不怕输，每场战役都坚持到最后一个人也不倒下。
同时他自然也了解到那场改变两国格局的疾风谷大战，霍家军精锐全灭。
彼时他还唏嘘不已，感慨霍家竟然就这样倒下了。
可后来又杀出来一个霍衍，他一个人开始重振霍家军。
哪怕对方是敌人，可赫连宇格外敬重和钦佩他。
但没想到，他那在北羌位极人臣的父亲，曾经也是霍家军的一员。
赫连宇跪在那，闭上眼，仿佛能听到战场的呐喊声和兵器的碰撞声。
他想到自己昨夜的梦。
难以想象，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和战友有一日会从背后射出夺命的暗箭。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牺牲其他所有人，而他投奔敌国封官进爵，这都让人难以原谅。
赫连宇缓缓磕了个头，他爹应该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就由他这个儿子来代父向列祖列宗告罪。
哪怕赫连宇心里清楚知道，霍家的先祖也好，霍家现在活着的人也好，都不可能原谅霍平昌了。
他连磕了三个头，最后将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他盯着那团被包着的东西好半晌，最后将它放在了供桌下。
做完这些，他站起来准备离开，可一转身，他看到了安静站在祠堂大门外的人。
……
消瘦的身影，银白的头发，略显疲惫的面容。
她一身青衣站在那，就如同院中青翠的松柏般，看似羸弱却异常坚韧。
是霍二夫人。
赫连宇不知道她是从何时站在那的，自己竟然没有察觉。
她一定认出他来了，但她没有叫人，只是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脚步轻的像一片落叶。
眼下他站在那，不知该走还是留。
霍二夫人走到他身边，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
赫连宇心中都是难堪和羞愤，他想到自己和霍二夫人的关系，就无地自容。
但乔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只是随和笑了笑。
赫连宇听到她像寻常大人对待小辈般，语气温和道，
“瘦了许多。”
他放在袖间的手缓缓收紧。
乔氏目光转到面前的牌位上，跪了下来，拍了拍她身边的软垫，示意赫连宇不要站着了。
赫连宇也跪下，此刻的心情和自己一个人跪在这时更加不同。
他没有说话。
乔氏双手合十，默念了一段经文后，才睁眼道，
“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赫连宇垂着头，“我……”
乔氏没有看他，只问道，“你……父亲知道吗？”
“我走的时候他不知道……”赫连宇咬了咬唇，“但现在，他应该知道了。”
“你母亲知道吗？”乔氏又问。
一时之间，赫连宇不知道她问的是他母亲是知道哪件事：他出走，还是父亲之事。
但他都回答了，“母亲原是不知道的，前阵子大成的文书到了北羌才知道。之后便一病不起，我走的时候告诉了她……”
乔氏听完，久久没再说话。
赫连宇在来大成的路上也想过，若是自己被霍家人发现了会怎么样？
尤其是霍二夫人，还有……他那位未曾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想，他们定然恨透了自己，恨不得杀了他才好。
他自小觉得自己家庭美满，如今在发现，这是建立在另一个家庭的痛苦之上的。
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偷走了别人的父亲，偷走了属于别人的圆满的家。
可现在霍二夫人面对他，却是出奇地平静。
难道是这平静之下蕴藏着更深的风暴吗？
赫连宇跪在那，静静等着这场风暴掀起。
此刻，他的心平静了许多。
他甚至觉得，哪怕现在霍二夫人杀了他，于他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但乔氏什么都没做。
“我那日见你第一面，就认出你来了……”她跪了许久，慢慢转过身来，轻声道，“你和正则长得很像，若站在一处，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你们不是亲兄弟。”
赫连宇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霍正则，就是他父亲的另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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