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嘉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就地一滚，顺手射出两箭，闪身在树后。
七爷手中的长剑跌落在地上，紧紧抱住鲜血直涌的月娥。心脏像被一只手死劲捏住了一般，痛苦难忍，有瞬间的窒息。
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悲痛欲绝：“月娥…不要怕，我在这里…”
桑嘉听到七爷的悲呼声惊了一跳，纵身向前，立刻看到了两支箭矢射进了月娥的后背和手臂，鲜血淋漓而下，染红了她的衣袍。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眨了一下，看得清清楚楚。顿时，脑袋如五雷轰顶般，遭到了重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疼痛。他摇晃了一下，心脏痛得无法忍受，脸色苍白如纸。
树林中又是一阵“嗖嗖”的声音传来，痛苦中的桑嘉双足一点，挡在了月娥前面，舞动长枪，打落了几支契丹军射来的箭矢。
月娥的目光看向他，拼力喊出一声：“桑嘉。”
桑嘉盯着月娥戴着面具的脸，毫无血色的青白嘴唇，愣了愣神，一阵恍惚。
月娥的喊声，使七爷抬眼看向桑嘉，周围的侍卫们听到七爷的呼声也迅速向王爷靠拢。
桑嘉苍白的脸上惨淡地笑笑：“娘子叫月娥？”
“桑嘉…昨夜梓阳一直在找你…你快去前方助他…”月娥盯着他惶惶无助的眼睛，虚弱地断断续续道。
“我…”桑嘉惊愕地不知所措。
他以为娘子叫住他，会说是他射的箭。他已准备视死如归地认下了，成王败寇，机不逢时而已。
可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她的眼神里是催促他离开，她是在帮他掩盖真相。她不愿看到他死，也不愿王爷受到伤害，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桑嘉的眼睛模糊了，他看到她身上不断涌出来的血，触目惊心，那满身的鲜血，如同开出来的眩目红花。
“快去，前方守住了，我们才…都可以活…”月娥虚弱不堪道。
桑嘉跃起，挥枪打落了树隙间射来的几支箭。他噙着泪，强忍心痛，一手指向后边的岩石，哽咽道：“去那边。”
他手执长枪，纵身往前方掠去，转眼间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月娥依靠着七爷，紧紧咬住嘴唇，忍受着浑身的剧痛。
整个背部在痛，胳膊上在痛，膝盖在痛，脚踝在痛，没有一处不在疼痛，痛得她快要分崩离析，支持不住了。
七爷似回过神来，没有问月娥为何会对桑嘉说那些话，也没有问为何她就扑到了他身上，替他挡住了箭。他抱着颤抖得厉害的月娥往桑嘉手指的那块岩石后退去。
“月娥…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有事。”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从不惧死的他，心里又一次感到了害怕。上一次害怕，还是他抱着弥留之际的母后身体，也是这么让他痛彻心扉。
“王爷，那日你救我…今日我为你挡箭，就当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们两清了…”月娥勉强扬起面对他一笑，惨白的嘴角上下翕动，喃喃出声。
“我救你是要你好好活着，不要你这么还！”七爷心里又痛又急，愠怒道。
一阵剧烈的咳嗽，月娥喷出了一口鲜血，喷洒在七爷的胸褴上。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她看到了自己庭院中正在盛开的粉红色桃花。清风拂过，粉红色的花瓣分分扬扬，飘落在茶几上，瓷杯边，敞开的书本上…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她的嘴角上扬，冲着七爷甜甜地笑，犹如一朵徐徐绽放的花，她要回家了。
七爷抱住月娥跌坐在地上，绝望悲怆地将她紧紧拥在胸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她。
断了线的血珠子从月娥身上的伤口处滴落，嗒，嗒，滴得他满手都是血，满身都是血。一滴，两滴，滴落在地上盛开成艳丽的血红花朵。温热的鲜血滴落在他的胸口，刺痛得他的心有些恍惚，眼前竟幻出那样的景像…
香气袅袅中，粉妆玉琢的月娥伏在香案上笔酣墨饱，凝神疾书。窗外雨疏风骤，她起身关窗，看到了黑暗中窥视的他，她轻启樱唇，叫了声：“师兄…”
七爷泪流满面，不住声地狂喊：“快去叫百里，快叫百里过来！”
百里郎中躲在大树下簌簌发抖，害怕动一下就会被不长眼的箭矢射个肚穿肠漏。
侍卫们听到王爷的呼喊，他们从未见过王爷这么急迫，慌忙分头去找百里郎中。有一名侍卫在树下草丛中找到了他，蹲下身去焦急道：“快走，王爷在找你。”
百里郎中担心王爷旧伤复发，二话不说，从草丛中站起来趴在侍卫背上，侍卫背起他就走。
侍卫很快将百里郎中背到了七爷身边，放下他，躬身退到一旁。
百里郎中一眼看到了在血泊中，已经昏厥过去的月娥。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机灵，仿佛灵魂归位。医者使命使他一下子忘记了安危，更像一位指挥作战的将军一样，严肃挺立。他对王爷身边的内侍急声安排道：“快！拉帐篷，快烧水，准备烈酒，快去将我的医箱拿来。”
侍卫们分头准备，很快就围起了一个四方的帐篷，烧了一锅清水。他们将百里郎中的全部医箱都搬了来，一切准备齐展了。许多的侍卫退出帐篷外站成了人墙，随时准备挡住林子里射进来的箭矢，忠心保护他们的王爷。
百里郎中快速洗净双手，再用烈酒消过毒后，吩咐帮忙的内侍：“将剪刀，刮骨刀，烈酒，药膏，布带排列整齐，一样一样递给我…”
内侍来回跑着协助他，一会儿去端热水，一会儿又去拿白布，眼睛尽量避开那一抹雪白的背脊，只看百里郎中的手势。
月娥软软的俯身趴在七爷怀里，毫无知觉。她的上衣被全部剪破，后背完全祼露出来。
七爷一动也不敢动，害怕自己稍微动一下就会影响到百里郎中动手术。他也不愿意将月娥移到别处，不愿意她离开自己怀抱。他害怕这一放手，她的身体就变得冰冷。
经验丰富，医术精湛的百里郎中仔细观察好月娥背心上刺入的箭矢。他猛地一口气拔出箭头，顿时血如泉涌。他用自己精心研治的止血药膏贴上去，再用银针封住了血穴，缓解了血崩。
他又拔出了月娥手臂上的箭，依旧用止血药膏贴上了，银针封住血穴。
他如绣花般凝神，小心地一点点清理着伤口，手势轻柔得像对一个婴儿。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的减轻伤者的痛楚。
清理完创伤后，他再敷上外伤药，最后用白色布带将月娥的上半身和手臂全部缠住，一个时辰后，终于包扎好。
百里郎中累得坐在地上，擦着满头的汗，才看向抱着月娥已成雕像的七爷。
“百里，她的伤严重吗？可是要紧到性命？”王爷哽声问。
“王爷，小人尽力了，娘子伤得很重，差一点就伤到心脉。她能否醒过来，小人不知，全靠她求生的毅力。”
“百里，娘子若是醒不过来，孤拿你是问。”七爷额上青筋直跳，怒目瞪视着百里郎中。好像娘子醒不过来，就会拿他抵命一样。
“快给娘子盖上外袍，切记不能着凉。小人，这就去给娘子熬汤药。”
百里郎中缩着脖子，低垂着脑袋，完全没有了刚才指挥若定的气势，更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惶恐地退下去熬药。
“快些去，不要耽搁。”七爷急声道。
他接过内侍递过来的衣袍，小心地盖住月娥的后背，轻轻将她往怀里又拢了拢。
桑嘉跌跌撞撞往前走，他知道自己不能留在那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管他的心在怎样流血，都是不能上前去照顾月娥。
他不能让七王爷对他们产生丁点的怀疑，不管他怀疑什么都是不行。君王一怒，流血千里。他的命没了事小，他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上百口的性命。
前方的树林边上，辽军与奔至的契丹军正在刀剑交锋，金戈之声不绝于耳，双方的杀气冲天。
梓阳率着辽军一字排开，与冲上来的契丹军刀剑撕杀。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地上已是尸横遍野，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战场上，双方战斗得异常惨烈。
契丹军人多势众，不甘心无功而返，誓死想要将躲进树丛中的这股辽军全部剿灭，杀了耶律乔斯，以报国仇家恨。他们前赴后继，往树林里冲驰。
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轰隆隆的巨响踏得大地都在颤抖。契丹军的旌旗在苍穹下迎风招展，差参不齐的刀剑直指天空。刀剑泛起冷冽的寒光，马蹄扬起滚滚尘土。他们如海潮般奔涌而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往辽军躲避的树林中冲刺。
桑嘉看到林子边奋勇作战的梓阳，浑身是血，正在与一名契丹兵撕杀。他提着枪，直接奔向前去。
“大哥，快避开！”梓阳一声大喊。
他奋身跃起，劈开了一名契丹兵刺向桑嘉的剑。他挥刀狂舞，将这名契丹兵砍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桑嘉也是初次面对这样惨烈的大型战场，铮铮男儿的铁骨觉醒了，他毫无惧色地大吼一声，提枪冲进了契丹兵群里，与几名契丹兵展开殊死搏斗。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倒对方，自己才能活下来。
“大哥，你重伤未愈，快去后边树下避一避。”梓阳焦急喊道。
桑嘉也不答话，提枪上下挥舞，将平日狠劲所练的功夫全用上。他砍倒了几名契丹兵，又挑下一名骑马冲上来的契丹骑兵，再补上一枪。
另一名契丹兵手持双刀“哇哦”叫着冲向他，一刀砍在他肩上，鲜血喷涌而出。
桑嘉不觉痛似的毫不避让，紧紧握住手中枪杆，欺身上前，挥洒舞动，将那名契丹兵挑在地上，契丹兵发出一声惨叫，倒地再也起不来了。
他身边许多的辽兵一跃而出，与冲上来的契丹兵拼死撕杀。随着一阵阵激烈的刀剑交戈声和惨烈的嚎叫声，兵士们的鲜血如雨般泼洒，染红了大地。
桑嘉双目圆睁与梓阳背靠背打击敌人，他高声大喊：“弓箭手，射击！”
两位贵公子身先士卒，带动着辽军群情震奋，他们誓死与契丹军拚死一战，留取一片忠君的丹心。
树林中的辽军向在明处的契丹军发射了密密麻麻的箭矢。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震动得脚下的大地都在摇晃。扬起的声声号角在阵阵硝烟中，如催命的音符，撕裂着人心，震撼得地动山摇。
冲在前面的契丹兵被一阵“嗖嗖”的箭矢，射倒一片，后面的契丹兵踏着前面战友倒地的身体又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桑嘉青白的脸上，双眉紧锁，沉稳地握住长枪，全神贯注打击近身之敌。以万夫莫敌之势，以一抵十，死死守住阵地，决不后退一步。
他知道，若是他们稍微退后一步，敌人就会上前一步，树林里的人就会更加危险。他想守护的人就在身后，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名正言顺地护着她。
契丹军被辽军的这种不怕死的狠劲吓住了，许多的契丹兵士再也不敢冒然往前冲。草地上奔驰的契丹骑兵成了爬上树梢的辽军射击的活耙子。
契丹兵依然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们停下来伏在草地上歇气，向树林里的辽军发射箭矢。
血红的残阳渐渐变淡，双方就这样死死对峙着。
辽军不出树林，隐蔽其中。契丹军不敢冐然前进，怕被林中箭矢射中。他们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对方，没有一方撒退。契丹军仗着比辽军人多，又在酝酿新一轮的进攻。
月娥痛得失去知觉，在迷迷糊糊中，脚不停步，走了许多的路。前方迷雾茫茫，有一股力量总是推动她往前走。
她想结束旅程，做一名归家的游子，她想回家。
她仿佛看到庭院中那一树的嫣红，她正在树下茗香饮茶。
前方出现一点亮光，也许那是家的方向，她欢喜地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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