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秀宫中响起一阵啼哭。
大门上挂起没多久的红灯笼被悉数摘下,宫人搬着一盆盆红牡丹鱼贯而出。
花团锦簇的热闹就像一场梦,在这夜重归于无。
易衔月缓步走出,挥退了轿辇队伍,向着午门走去。
路是那样漫长,她驻足,抬眼只见两面宫墙高耸无边,难见月色。
宫中所有花色相加,也不及墙漆的半分红艳。
不知这抹红色里,藏着多少无辜人的鲜血。
越往前一步,越接近真相,她好想放缓脚步。
可已经走到这了,肩上的担子沉沉,她不能再逃避。
一路无言的易衔月终于开口。
“你师傅的事办妥了?”
小顺子恭谨回答:“劳陛下挂心,师傅沉疴难愈,肃王殿下屈尊送了一程,当时就打点好了。”
“你心里也不好受,且去休息吧。”
小顺子默然,心中有一事不解。
他以为皇帝除掉了眼中钉般的林春宜,即将铲除恶事做尽的林国甫,应该是痛快的。
可回头看着踽踽独行的背影,他找不出皇帝身上有半点喜色。
莫名想起师傅郭通达说过,“在宫里太清醒,只会平添痛苦,糊涂着过,日子就过去了。”
他们可以这样想,这样做,可皇帝不能。
想到这,小顺子叹了口气,由着皇帝一人走了。
·
易衔月独行在狭长宫道中。
哒哒、哒哒——
脚步声黏着在耳畔。
“你跟了朕一路。”
她转身,见不远处的林锦夕一身岱赭红,俨然精心打扮过。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有话直说吧。”
细细一看,她的眸里没有一点生机。
易衔月看着那样的眸子,不由想起了除夕夜宴上的易涓涓。
人的悲喜不相通,但感情大抵相似,尤其是深宫女子。
被家人摆布后又被皇帝摆布,万般不由己的命运一遍遍复刻着。
“妹妹刚走,陛下就立了易妃为继后。这是何意啊?”
林锦夕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易妃根本没死,那时陛下骗了臣妾……只是为了利用臣妾的愧疚?”
易衔月沉默着点头。
闻言,林锦夕决绝一笑:“妹妹若真杀了人,现在一命抵一命,也还干净了。”
她尾音颤抖,“为何陛下要把林家赶尽杀绝,连爹爹都不放过……”
眼神一狠,她抽出发簪,直直抵在自己脖颈上。
“不可!”
易衔月欺身上前,将她按倒在地,不顾簪子锋利,下手欲夺。
挣扎之间,二人皆受了伤。
她沉沉开口:“朕确实骗了你,朕也确实容不下林家。”
听到皇帝这样直白,林锦夕忽然脱力,手上簪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易衔月得以顺势钳住她手腕,逼她冷静下来。
“你觉得林国甫死不足惜,值得朕放过,是吗?”
林锦夕目光猛然一动,她向来笃信不疑。
“爹爹素来正直,他有何错?还请陛下明说!”
“那就叫你看看,林国甫都做了些什么,跟朕走。”
易衔月把她拽起,不忘把发簪复位,堪堪维持住仪容。
林锦夕被拽到午门,一眼就看见林国甫被几名影卫打扮的人押着。
一刹那,她全身的血都要凉透了。
父亲头顶高悬着一把剑,动弹不得,那严肃的握剑者正是裴克己。
裴克己毫不犹豫地收起剑,朝易衔月走来。
“你……”
他的指腹几乎要贴到易衔月脖颈上。
“你受伤了。”
手终究没有落下,他用一块帕子,替她擦去血迹。
“是谁伤了你?”
裴克己面色不虞,这才注意到后边紧跟着的林锦夕。
林国甫见到女儿竟也被带到此处,目次欲裂,狠狠挣扎。
他的动静引来方意怒喝,“老实点,都抓到你现行了,死到临头还想抵赖?”
在场几名侍卫赶紧拦住圣驾。
“陛下,您万万不能靠近,他就是个疯子!”
方意冷冷开口,“他为了掉包皇子,竟要生剖取子,不疯怎能做出这么有违人伦的事?”
“一手策划了京城的时疫,还豢养私兵欲刺肃王,罪不容诛。”
方蕊怒意尤甚,诉说起他的罪状。
裴克己并未多言,只是淡淡提及了截获药材一事,领队已经供出主谋林家。
多人指证,加上易衔月近的默许,林锦夕纵然不信,也不得不信。
她不顾侍卫阻拦,忍着绝望的晕眩,踉踉跄跄走到父亲面前。
昔日人前风光无量,如今服罪千夫所指。
她跪下,问:“父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名利、地位,您都得到了,为什么啊……”
“哈,哈哈。为什么?”
林国甫忽然狂笑起来。
“我要天下都归林家,由我统领!狗都不如的裴祎,你一辈子被我林家人玩弄在掌心,有什么本事?”
一瞬间,林锦夕落下绝望的泪。
“父亲,你不是这样教我们的……”
这般狂妄地狺狺狂吠,她忽然觉得父亲好陌生。
林国甫冷笑,“把你教得这般天真,到头来因为别人三两句话就倒戈了,真是个好女儿。”
这句话像把刀子,把她的心蓦然被掏空。
连最后一点温情都没有了。
林锦夕转头欲拔剑自刎,却扑了个空,被易衔月一把擒住。
“放开我,放我去死!”
她挣扎不止,“臣妾已经没有脸活着了——”
“如果你死了,就是为林家死的。你愿意?”
短短一句话,敲得林锦夕犹如五雷轰顶。
“不,不……”
她不想为林家死,这份出身曾是荣耀,现在叫人避之不及。
易衔月在她耳边轻语:“把那孩子养大,朕答应放你出宫。”
林锦夕无力地哭泣,肩膀松动。
“臣妾锦夕……接旨。”
许是彻底心死,她再没有看向父亲一眼,由着人扶走了。
林国甫也被御史大夫带人押去天牢。
方意本想接着汇报情况,被方蕊不动声色地拽了一把。
她不服气,狠狠拧了姐妹的胳膊,“你干什么啊?”
“身上不脏?先去换衣服。”
“我还要汇报呢,这孩子是善堂带来的,涓涓姑娘说……”
“你笨死算了,真是榆木脑袋。快跟我走,在那站着多碍事啊。”
“碍事?碍事什么,不就陛下和肃王二人,都是自己人啊……”
午门旁植了一颗桃花树。
树下,裴克己静静看着易衔月。
一桩他们的心头大事尘埃落定,可他要道歉。
裴克己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我今天出府了,没听你的话,该罚。”
易衔月昂起下巴,“我确实生气,但不为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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