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幼安的小院子，韦秀儿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裹挟在满室蒸腾的热气里。
幼安在床榻之上支起上身，刚要开口，韦秀儿便几步抢过来，扶着她的肩膀问：“觉得怎么样？已经痛了多久了？”她侧着身子坐下，倒把李旦直接挤到一边去了。
李旦自然不好跟她争一个坐位，起身取了一杯温水来，正递到幼安面前，便被韦秀儿拦下了，一脸嫌弃地说：“你这样护着她是不成的，磨蹭到天亮孩子也生不下来。时间拖得越久，麻烦不就越多？”
她起身在室内转了一圈，见一旁的小案上摆着点心和茶汤，手叉着腰皱紧了眉头，对红泥招手说：“你来，去膳房要一些红糖来，要粒最粗的那种，用热水浓浓地冲一碗来，给安娘喝下去。”
红泥迟疑着不敢动，向李旦投去询问的目光。虽然府里没有别的女人生养过，可是她也打听过了，向来只听说备着参汤提气，还没听说喝这种糖水的。
韦秀儿挥手催促：“快去呀，看他做什么？这事情他能比我清楚么？红糖活血又补力气，寻常人家都是这样的，还不是个个都好得很。”
见李旦无声无息地合了两下眼，红泥这才去了，没多久就提了一只陶壶回来。
韦秀儿从小几上取了一只白瓷碗来，把糖水喂给幼安喝了，接着硬把她从床榻上拉起来：“你用点力气好不好？别以为做皇子妃那么容易，谁不是这么疼过来的，不想让外面等着揪你短处的人得意，你就用点力气。这大半年的饭都白吃了么？”
府里早先叫来的婆子，此时都呆愣愣地站在一边看着，根本插不上手。给她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在接生的时候说这样的话。
幼安本就疼得受不了，又被韦秀儿硬扯着走来走去，耳边还要忍受着她一刻不停的聒噪声，只想快点结束。
李旦的双手都已经在衣袖下紧握成拳，生生忍住了，没叫人把韦秀儿撵出去。
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时辰，幼安只觉得这夜黑沉沉的，没有尽头。她被韦秀儿连拉带拽地送回床榻上，已经根本听不清韦秀儿在说些什么，只知道韦秀儿用力掐她手臂时，她就要用足了力气。
帐幔层层叠叠地围拢着，外面根本听不到房内半点声响，一阵贯穿身体的疼痛过后，她忽然觉得身上一轻，恍恍惚惚地听见韦秀儿说：“行了，跟重照一样的。你也有儿子了，其他的女人没什么用了，可以找个清净地方送出去了。”
幼安知道那句话是对李旦说的，实在有些哭笑不得，韦秀儿连对李旦说话也敢这么口无遮拦。可她笑不出来，她觉得好累，快要连自己的身体在哪里都感觉不到了。她强撑着坐起来，叫韦秀儿帮她取那件银狐披风来：“我送你出去……”
“不行吧……”红泥想都没想，便上前阻拦，外面还冷得很，又是深夜，她怎么能在这时候出去。
幼安起身扶着床沿，把脸上的汗水擦干净，在额发之上扑了一层细粉，让头发看起来是干的：“不见着我或者若锦，上官是不会死心的。”
……
前厅之内，小婢子已经给上官婉儿和两位医女添了第六次茶。医女只觉得这一趟真是倒霉透了，进不得退不得，还不知道会不会卷进什么说不清的事情里去。
上官婉儿把茶水慢慢喝了半盏，见小婢子又要添，便抬手挡了：“既然府上都忙着，那我们就走吧，何必留在这里，惹人厌烦呢。”
那小婢子是红泥特意安排了在这里的，生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看上去天真可爱，让人毫无戒心，侧着头说：“红泥姐姐说了，等刘妃生下孩子，殿下一高兴，肯定是要发赏的，几位既然已经在这里了，索性多等一会，我们殿下平时就大方得很，这一回赏钱也绝对不会少了。”
上官婉儿心里越发堵得慌，这小婢子不认识她也就罢了，还把她当成是上门来讨赏钱的，她怎么可能差那几个赏钱？可是这话直说出来又落了下乘，那小婢子一脸笑咪咪的模样，也让她不好发脾气，只能站起身说：“我明日一早还要在天后身边侍奉，就不多等了。”
说完，起身便要朝外走，她越想越觉得韦秀儿来得可疑，她压不住韦秀儿，就去找个能压住的人来。
“那我送你出去……”圆脸的小婢子匆匆地绕过桌案，要给她引路，可是脚下一滑，人险些跌倒，手掌胡乱一抓，桌案上的茶壶茶盏就直飞出去，泼了上官婉儿满身。
“姐姐恕罪！我不是故意的！”小婢子慌慌张张地跪下去，称呼却是凌乱的，叫人看了，只觉得她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且已经吓坏了，“我去给你找件衣服来换。”
上官婉儿正要发作，通向内院的门口处，传来一道虚弱的女声：“府上的下人毛手毛脚，让你笑话了。不过你久在天后身边，含凉殿里的威仪，原本就是别处轻易比不上的，你说是吧？”
幼安披着一件银白披风，领口处的一圈绒毛，衬得她的脸分外地小。她的脸色本有些苍白，可她刚刚叫婢子悄悄在灯罩上加了几处玫红色的绢纱，灯影之下，这层苍白便不那么明显了。
上官婉儿看见幼安竟然亲自走出来了，心里很吃了一惊，目光控制不住地朝她肚子上看去，虽然隔着披风，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得到，那里并不是有孕的样子。
她仍旧不死心，试探着问：“好久没见你了，你的脸色可比从前差了许多。”
“是啊，我已经卧床几个月了，一直没有起色”幼安掩着唇轻轻咳嗽，“我是因为什么近来身子一直不好，难道你不清楚么？我没有心思入宫，你倒是主动上门来了，要不要去天后面前分说分说，殿下的第一个孩子，怎么会没了？”
这种哀怨的语气，实在很像不幸流产的女人该有的，上官婉儿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神色，暗想也许自己真的想多了，可能就是那么巧，刘妃刚好就在那个时候有孕了。
她用惯常的一笑遮掩过去：“你别多心，我是听说刘妃临产，特意带了上好的山参来，也是从前宫中得到的赏赐，我是用不着的，想着刘妃或许用得上。可是贵府的风俗实在奇怪，不让我进去，也不让请来的医女进去，我们在这，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幼安极淡地冷笑一声：“你是想给刘妃送山参，还是想进去看什么？你和我之间，已经不需要这种客套说辞了吧，如果你想看就能看，你当这八皇子府邸是什么地方？要么，你现在就回宫请旨，陛下也好，天后也要，只要有人准你搜查，你自然就能进去。要是没有，那就不必多费口舌了。你，和你的山参，都请出去。”
她并不像韦秀儿那样言语尖刻，可是说出来的话，杀伤力却丝毫不弱。
上官婉儿正要还口，内宅之中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隔着窗子都看得到，府邸里的灯火渐次亮起来，那阵喧哗欢呼声越来越近，直朝着前厅来了。一脸喜气的仆从涌进来，不由分说地把用雕成碗状的金盒子见人就塞，盒子里面是一颗圆滚滚的红皮鸡蛋。
医女和上官婉儿的手里，都被硬塞进了一个，仆从高声宣布：“刘妃生下了一位皇孙，殿下说了，这个月的月银全部翻倍，一会儿还要开库房，今晚人人都有赏赐！”
上官婉儿知道，不管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眼下她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了。她把塞进自己手里的金盒子放下，取过自己带来的老山参，转身便走。
八皇子的府邸之外，一辆通身不带任何徽记的马车，悄无声息地等候在街角。上官婉儿掀起帘子跳上去，车厢之内竟然还要一个人，看见上官婉儿回来，伸手便要搂她的肩：“怎么？碰钉子了？不要恼嘛，我早就说，这件事不是一个好机会，即便抖出来，也不能把李旦置于死地。以后还有别的机会，别心急。”
上官婉儿一脸冰霜地推开他的手：“我说过了，什么时候你证明了你比李旦强，我自然从你，在那之前，不准碰我。”
那人一点也不恼，收回手去，用风帽遮住头脸，径直坐上了车夫的位置，马鞭一挥，车轮便骨碌碌地转动起来。
……
幼安生下的孩子，名义上是李旦的嫡出长子，自然身份贵重非常，要正式地记入宗谱。第二日一早，李旦便亲自入宫，向皇帝和天后禀告喜讯。皇帝已经不能起身，却还是欣喜万分，亲自给这个皇孙赐名为“成器”，又给刘若锦的父兄家人诸多赏赐，连刘若锦的母亲也得了诰封。
原本都是正常的封赏，消息传出去，有人却觉得心里不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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