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时安指尖刚触到那道策论题目,宣纸边缘的冰裂纹似乎都在震颤。
他垂眸望去,\"论开海通商利弊\"七个字如惊雷滚过,墨色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竟让他后颈霎时沁出细汗。
周遭贡士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有人不慎碰倒了笔洗,青瓷碎裂的脆响在大殿里格外刺耳。
张时安攥紧了狼毫,笔尖的宿墨在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
他寒窗十年,曾在无数个深夜对着舆图推演过海运漕粮的路径。
甚至偷偷描摹过海船的龙骨样式,却从未想过会在殿试上见到这样一道石破天惊的题目。
禁海令已颁行三十七年,如今海疆万里只余戍边的烽燧在风中锈蚀。
朝堂上但凡提及\"海\"字,总被言官以\"防倭寇固国本\"驳斥回去。
可此刻,年近七旬的圣上竟将这道题列为压轴,墨字间藏着的何止是对利弊的权衡,分明是搅动乾坤的雄心。
他抬眼望向龙椅方向,明黄色的帷帐低垂,隐约可见一道苍老却挺拔的身影。
不知何时?皇上竟然又再次出现在这一方天地当中。
这位帝王登基时内有藩王割据,外遭北狄叩关,三十年削平四海,如今国库渐丰却仍不辍奋进。
张时安忽然想起去年冬至,他们所见,江浙商户私贩丝绸至吕宋,一趟往返便能赚回十船白银,可惜皆成了暗流里的赃款。
砚台里的墨汁被他搅得泛起漩涡,脑海中那些曾被视为异端的念头此刻如潮水奔涌。
他深吸一口气,狼毫饱蘸浓墨,在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时,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论开海通商疏
学生张时安谨奏:
窃闻海者,天地之血脉也。
自伏羲刳木为舟,至汉唐扬帆万里,华夏文明赖此而传四海。
然近世禁海三十余载,海疆锁钥蒙尘,商船绝迹如雁渡寒潭,臣每观舆图,未尝不扼腕叹息。
今陛下垂问开海利弊,臣虽不才,愿以管窥之见,为圣明献策。
一、论禁海之弊,如缚虎之枷
国朝禁海,初为防倭患、绝海盗。然三十七年以来,倭患未绝而民生渐困。
闽浙诸州,渔户世代以海为田,今禁海令下,渔船朽于滩涂,渔网烂作泥中。
去年秋,臣途经温州,见数千渔民聚于海岸,望着翻涌的渔汛恸哭,转而为盗者十有其三。
此非民性本恶,实乃生路断绝也。
更有甚者,南洋诸国久慕华夏,曾岁贡香料、象牙以换丝绸、瓷器。
今海路不通,诸国转与东瀛贸易,我朝岁损白银百万两。
去年广东巡抚密报,有商户私造海船,冒死出海,一趟往返可获十倍之利,虽枭首之刑不能禁。
与其使白银流于私贩、养肥海盗,不如开海设关,以国税充盈府库。
二、论开海之利,似启库之钥
若开海通商,其利有三:
一曰富民。海商往来,可带丝绸、茶叶、瓷器远售异域,换回胡椒、苏木、宝石。
江浙织户可扩机房,江西瓷窑可增窑口,沿海百姓或为船工,或为脚夫,生计自足则流民渐少。
学生算过一笔账,若设十处市舶司,岁入可达三百万两,抵得上两淮盐税之半。
二曰强兵。海船造则需良木,良木出则需山匠;
船炮铸则需精铁,精铁炼则需炉工。开海一日,则造船、冶铁、纺织诸业皆兴,百工技艺日进,他日若需战船,可即造即用,何必再求于他国?
三曰固边。
南洋诸国多贫瘠,若以我朝富余之物相易,彼必感怀圣恩。
昔郑和七下西洋,诸国臣服,非因兵戈,实因通商互利。
今若重开海路,立市舶司以规范贸易,设水师以护商船,则海疆自宁,远人自服。
三、论行之策,当如抽丝剥茧
然开海非一蹴而就之事,需如匠人琢玉,步步精心:
其一,择地设关。臣以为可先在广州、泉州设市舶司,由朝廷直辖,派廉吏掌关税,凡商船入港,验明货物则抽税十分之一,严禁官吏勒索。
其二,建水师护航。沿海诸卫抽调精兵,造新式海船百艘,船上装佛郎机炮,既防海盗,亦护商船。每艘船配引航员,熟知海路礁石。
其三,分步弛禁。第一年只许官商出海,第二年允民商随船贸易,第三年开放海禁,但严禁铁器、硫磺等物外流。
其四,通好诸国。遣使者携国书赴暹罗、爪哇诸国,言明通商之意,许其遣使来朝,设使馆于京师。
四、驳诸般疑虑,如拨云见日
或曰:开海则倭寇必至。臣以为不然。倭患起于海禁,因正当贸易断绝,无赖之徒才铤而走险。
若开海通商,彼可合法获利,何必为盗?且水师日夜巡弋,倭寇纵有贼心,亦无贼胆。
或曰:海船耗费巨大。臣算过,造一艘千石海船需白银五百两,然一艘船每年可赚白银两千两,半年即可回本。
且船厂、铁铺皆可征税,实为一本万利。
或曰:远人难测,恐生边患。臣以为,华夏物产丰饶,诸国仰仗我朝货物,若善待之,则为友邦;若有不臣,则断其贸易,彼自会收敛。
结语
海者,非国之疆界,实乃国之通衢。昔汉武帝通西域,开辟丝绸之路,终成盛世;
今若开海通商,四海货物聚于京师,万国使者朝于阙下,其功当远超汉唐。
然开海之事,需徐徐图之。先设关试水,再扩至全海;先通近国,再及远邦。
陛下雄才大略,若能决此大计,则数十年后,我朝必成四海归心之天朝上国,国库充盈,百姓安乐,青史留名,千古称颂!
写到最后当然还是老传统不忘拍拍马屁。
拍的如此真情实感,想必当今圣上,绝对不会让他的状元飞走!
张时安搁笔时,指缝间已满是汗水。他望着满纸苍劲的字迹,忽然觉得方才两个时辰里,自己仿佛乘着海船穿越了惊涛骇浪。
殿外的铜壶滴漏刚好敲响,悠长的钟声漫过太和殿的飞檐,惊起檐角铜铃一阵轻响。
\"交卷——\"内侍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贡士们纷纷起身,将写满策论的试卷恭恭敬敬放在案上。
张时安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策论,那\"张时安\"三个字的落款,仿佛还带着海风吹拂的咸涩。
走出大殿时,日头已过正午。
徐子睿凑过来,额角的汗把青色襕衫洇出深色:
\"师兄,那道题......你竟真的写完了?我握着笔僵了半个时辰,脑子里全是空白。\"
\"不过是将平日所想落笔罢了。\"
张时安淡淡一笑,眼角瞥见不远处的赵承宇正盯着自己,那眼神里淬着冰。
赵承宇是礼部尚书的侄子,素来以清流自居,方才在殿内就曾冷哼着说\"开海乃祸国之举\"。
一行人跟着内侍穿过抄手游廊,青砖地面扫得一尘不染,连砖缝里的青苔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陈明哲忍不住咋舌:\"我原以为殿试后要摆琼林宴,金盘玉碗堆着山珍海味,没想到......\"
他的话在踏入偏殿时戛然而止。
殿内摆着数十张黑漆方桌,每张桌上都放着一个粗瓷托盘,里面是三样小菜:
炒青菜泛着油光,凉拌黄瓜撒着芝麻,还有一碗酱色的炖肉,旁边是青瓷汤碗,里面飘着嫩白的豆腐块。
主食是一摞雪白的馒头,蒸腾的热气在碗沿凝成细小的水珠。
\"这......\"陈明哲挠了挠头,\"比咱们书院的伙食还简单些。\"
\"圣上学养深厚,素来不喜奢靡。\"
张时安拿起一个馒头,入手温热松软,掰开时能看到细密的气孔,\"你尝尝便知,宫里的吃食,自有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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