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思宇站在陵安镇的村口，望着远处的村庄，深吸了一口气。初五的寒风裹挟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袖口露出的腕表指针停在3:47，表盘边缘结着细密的霜花——从市区开来的最后一班公交抛锚在路上，他足足徒步走了四公里才赶到这个藏在褶皱里的村庄。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镇里的工作群又发来了消息。他摸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张照片：灰蒙蒙的天空下，几个穿着制服的同事正在街头张贴禁放烟花爆竹的宣传海报。照片角落里，半张被撕毁的福字在风中飘卷，像极了此刻他复杂的心绪。指腹划过屏幕时，静电在干燥的空气中发出\"噼啪\"轻响。
\"思宇，你到陵安镇了吗？\"镇长在群里@他，\"一定要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全天禁放，这是死命令。\"最后三个字后面跟着三个感叹号，在冷白的手机屏幕上格外刺眼。
他快速回复了一个\"收到\"，把手机塞回口袋。脚下的泥土路有些泥泞，昨晚刚下过一场小雪，空气中还残留着潮湿的气息。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夹杂着孩童嬉闹的声音。不知谁家飘来炖肉的香气，混着硝烟味在鼻腔里交织成独特的年节气息。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斜斜地盖住路边残雪里半截哑火的\"窜天猴\"。
\"同志，你是来干啥的？\"
贾思宇转身时，羽绒服发出窸窣的摩擦声。老人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左手虎口处有道陈年伤疤——那是多年前制作土鞭炮留下的印记。\"大爷您好，我是陵安镇的贾思宇。\"他连忙从包里掏出工作证，\"今天是破五，按照市里的规定，全天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啥？不让放炮？\"老人突然提高了声音，\"这都多少年的老规矩了，破五不放炮，这一年还能顺当吗？\"身后的瓦房传来电视声响，春晚重播里主持人正在说吉祥话，与此刻的剑拔弩张形成荒诞对照。屋檐下的冰棱突然断裂，在石阶上摔得粉碎。
贾思宇被老人的反应吓了一跳，但还是保持着微笑：\"大爷，现在空气污染严重，燃放烟花爆竹会产生大量有害气体，对大家的身体健康......\"
\"放屁！\"老人重重地拄了一下拐杖，\"我活了七十多年，年年破五都放炮，不也活得好好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瞎折腾！\"拐杖头镶着的黄铜装饰在砖地上划出火星，惊得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撞歪了晾衣绳上挂着的腊肠。
贾思宇瞥见院墙上挂着的家谱，最末用红笔添着\"王天宝（曾用名小宝）\"的字样。他突然想起培训时学到的民俗知识：\"破五\"放炮原为驱赶\"五穷\"，如今却成了威胁呼吸健康的元凶。裤袋里的检测仪突然震动，pm2.5数值跳到了189。
\"咳咳咳......\"
老人身后的小院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扶着门框咳嗽，小脸涨得通红。窗台上摆着吸入用布地奈德混悬液，铝箔包装已经撕开三支。老人连忙转身，颤巍巍地走过去：\"小宝，快进屋，外头冷。\"
贾思宇注意到门框上新鲜的抓痕，约莫孩子胸口高度，可能是哮喘发作时痛苦留下的印记。\"大爷，这孩子是不是有哮喘？\"他轻声问道。
老人给孙子喂水的搪瓷缸顿在空中，缸身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已然褪色。\"去年腊月发病的，\"老人的声音突然沙哑，\"救护车在村口陷了半小时，孩子嘴唇都紫了......\"
远处又炸开两朵烟花，小男孩突然抓紧胸口的衣服。贾思宇迅速掏出检测仪，数值瞬间飙到367。仪器尖锐的警报声中，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剧烈颤抖。
\"大爷，我们得赶紧......\"
\"等等！\"老人突然冲进里屋，出来时抱着个褪色的饼干盒，里面装满各年代炮仗：有文革时期的\"东方红\"冲天炮，90年代港台风的\"财神到\"，最新的是闪着电光纸的\"加特林\"。\"这都是我给小宝存的，\"老人摩挲着盒盖，\"本想等他病好了......\"
贾思宇心头一震。他想起自己儿时在弄堂里放摔炮的场景，父亲总说\"爆竹声中一岁除\"。如今那弄堂变成了金融中心，父亲也成了呼吸科天天接诊患者的医生。检测仪持续蜂鸣，他看见老人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
\"王叔！村东头老李家也在放！\"隔壁大婶突然探头叫喊，她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还攥着没包完的破五饺子。更多村民从门缝里窥探，有人举着手机拍摄，闪光灯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贾思宇握紧检测仪，数值仍在攀升。他忽然注意到小宝悄悄扯了扯爷爷的衣角，孩子手心攥着张蜡笔画：歪歪扭扭的烟花旁，有个小人戴着呼吸面罩。画纸边缘还粘着医院挂号单的碎片。
\"公安的同志马上就到。\"贾思宇提高声音，确保围观的村民都能听见，\"现在主动上交烟花爆竹的，可以从轻处理。\"他特意用了\"处理\"而不是\"处罚\"，这是心理课上学的话术技巧。
老人突然举起饼干盒：\"我家的炮仗，全在这儿了！\"金属盒摔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五颜六色的炮仗滚落一地。人群响起吸气声，几个举着香火的村民下意识后退半步。
暮色渐浓，第一盏路灯亮起的瞬间，贾思宇看见无数细小的粉尘在光柱中飞舞。他弯腰捡起个\"彩珠筒\"，塑料外壳上印着\"环保无硫\"，可检测仪仍在尖叫。
\"大爷，我们去找老王吧。\"他搀住老人胳膊，触手是粗硬的棉布和温热的颤抖。远处警笛隐约传来，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更多烟花在夜空绽放，但这次，他看见有村民悄悄掐灭了手中的线香。
祠堂方向突然爆发出喧哗，七八个举着火把的村民正往这边移动。为首的汉子肩头扛着半人高的\"大地红\"，红纸上的金粉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刘叔！\"扛炮仗的汉子满脸通红，\"您老给评评理，市里来的干部管天管地，还管得了祖宗规矩？\"
贾思宇上前半步，刻意露出制服肩章的反光标识：\"这位大哥，现在燃放不但违规，还可能引发大火......\"
\"呸！\"汉子朝地上啐了口痰，唾沫星子落在贾思宇锃亮的皮鞋尖上，\"老子祖上放炮驱年兽的时候，你爹还在穿开裆裤呢！\"人群响起零星的哄笑，有人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头。
老人突然抡起拐杖重重砸向青石板，金属包头与石头碰撞出火星。\"王铁柱！你爹修水库炸断腿那会儿，怎么没见你这么能耐？\"人群瞬间安静，火把的光影在众人脸上跳动。
贾思宇趁机举起手机，屏幕上正播放县医院呼吸科病房的实时画面：戴着氧气面罩的孩子，床头监测仪闪烁的红灯与窗外烟花诡异同步。\"这是现在儿科住院部的情况。\"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三小时前刚送来的孩子，吸入了邻镇燃放的烟花废气。\"
扛炮仗的汉子肩膀塌了下来，火把照亮他皴裂的手掌——拇指缺了半截，是年轻时做鞭炮留下的伤。小宝忽然钻进人群，把灯笼塞到汉子手里：\"铁柱叔，这个给你照明，比火把安全。\"
远处传来警笛声，蓝红警灯刺破暮色。贾思宇摸出工作手册，快速翻到折角页：\"其实我们可以改良习俗，比如电子鞭炮或者......\"
\"用锣鼓！\"沉默许久的妇人突然开口，手里的陶盆哐当放在石磨上，\"我娘家那边现在都敲锣打鼓送穷神，动静比炮仗还响！\"几个年长村民对视一眼，有人微微点头。
王铁柱摸着灯笼上的窗花，突然把肩上的炮仗卸下来扔在地上：\"操！老子这就去把祠堂那箱'震天雷'砸了！\"人群一阵骚动，几个年轻人跟着转身往祠堂跑。
当第一声铜锣在祠堂前响起时，贾思宇按下了检测仪的记录键。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道缝隙，漏下几粒星星，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硝石结晶。他摸出震动的手机，镇长的新消息在屏幕亮起：做得好，明天带陵安镇的改良方案回县里汇报。
夜色中，不知谁家传来电子鞭炮的模拟声响。贾思宇仰头望去，真正的星河正在雾霾散去的夜空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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