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雪下了三千年，才养出清玄这样的仙。
他踏云下界时，白衣胜雪，袖间凝着未化的霜。桃木剑悬在腰侧，剑身映出他清冷的眉眼。远山似的眉峰，琉璃般的眸子，唇色淡得像刚落的雪，周身的寒气能让周遭的妖邪不敢近身。
此行是为斩那只盘踞在青峰山的蛇妖。据说那妖已修出九尾，专诱过路旅人，吸其精气。清玄立于山巅，望着山下袅袅升起的炊烟，眉头微蹙。人间烟火气太重，扰得他仙心不宁。
“这位道长，看你面生得很啊。”
清朗的笑声突然响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清玄转头，见树下斜倚着个年轻男子，青衫落拓，腰间别着个酒葫芦，嘴角噙着笑，眼睛亮得像揉了星光。
他刚打完猎，肩上扛着只肥硕的野兔，血珠顺着衣角滴在青草上，却丝毫不显狼狈。
清玄没应声，转身欲走。他素来不喜与凡人打交道，尤其是这般浑身带着酒气与烟火气的。
“哎，别走啊。”男子几步追上来，身形矫健得像只山猫，“这青峰山最近不太平，道长孤身一人，怕是危险。”他笑得坦荡，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沈辞，是山下沈家镇的，对这山熟得很，不如我给你带路？”
清玄停下脚步，侧目看他。沈辞的笑容太盛，像夏日最烈的阳光，照得他几欲避开。他活了上千年，见惯了仙门的清冷、妖界的诡谲，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笑得毫无防备，仿佛世间万物皆可入酒，一饮而尽。
“不必。”清玄的声音冷得像山涧冰泉，转身时衣袂翻飞，带起一阵寒气。
沈辞却像没听见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道长是来斩妖的吧？我前几日还见着那妖了，化成个美女，可惜眼神太凶，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他凑近了些，闻到清玄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像雪后初晴的昆仑，“道长，你这剑真好看，是用什么做的？”
清玄闭了闭眼，压下心头莫名的烦躁。他御剑多年，从未被人这般聒噪地跟着，可沈辞的声音里没有恶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像个追着蝴蝶跑的孩童。
蛇妖在深夜现身时，沈辞正缠着清玄要学几招防身术。那妖化作的女子青丝如瀑，指甲泛着青黑，利爪直扑清玄后心。清玄反应极快，桃木剑出鞘，寒光一闪，却在瞥见沈辞挡在他身前时，动作顿了半分。
“小心！”沈辞推开他，自己却被妖爪扫中肩头，鲜血瞬间染红了青衫。
清玄眸色骤沉。他从未有过这般失态，只觉一股戾气从心底翻涌而上。桃木剑发出嗡鸣，周身仙气暴涨，不过三招，便将蛇妖钉在石壁上，妖气消散时，化作一滩黑水。
“你……”清玄扶住摇摇欲坠的沈辞，指尖触到他温热的血，竟微微发颤。
“嘶——”沈辞倒吸口凉气，却还在笑，“道长，我这算不算英雄救美？”
清玄没理他的玩笑，指尖凝出白光，按在他伤口上。柔和的仙力涌入，沈辞肩上的疼痛渐渐消退，只觉得一股暖意顺着血脉流遍全身，连带着心里都暖洋洋的。
他看着清玄专注的侧脸，月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竟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柔和。
“道长，你叫什么名字？”沈辞轻声问。
“清玄。”
“清玄……”沈辞念着这两个字，像含着颗糖，“真好。”
蛇妖已除，清玄本该即刻返回昆仑。可他看着沈辞肩上包扎好的伤口，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沈辞把他带回了沈家镇，安置在镇外的破庙里。他每日都来，带着刚出炉的馒头，或是打来的野味，坐在清玄身边，絮絮叨叨地讲镇上的趣事。
王寡妇家的鸡下了双黄蛋，李秀才又被自家娘子罚跪了祠堂，后山的桃花开得正好。
清玄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他看着沈辞笑得前仰后合，看着他用树枝在地上画小人，看着他仰头喝酒时喉结滚动的弧度，心里那片三千年不化的雪，似乎悄悄融了一角。
“清玄，你看！”沈辞举着支桃花跑进来，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给你。”
清玄接过花，指尖触到他的温度，微微一顿。他低头看着那抹嫣红，映在自己素白的手心里，竟有些晃眼。
“凡人的生命如此短暂，为何还要这般……”清玄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份鲜活。
“因为好玩啊。”沈辞笑得眉眼弯弯，“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尝一遍才不算白活。”他凑近清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带着淡淡的酒香，“清玄，你活了那么久，不觉得无趣吗？”
清玄怔住。昆仑墟的日子确实清净，却也单调。他修行、打坐、斩妖除魔，千年如一日，从未想过“无趣”二字。可遇见沈辞之后，他竟开始贪恋这人间的烟火，贪恋这每日的絮叨，贪恋这抹过于灿烂的笑容。
几日后，清玄接到了昆仑的传讯，催他回去。
他收拾好行囊，桃木剑依旧悬在腰侧，只是袖间的霜气淡了许多。沈辞来送他，手里提着个酒葫芦。
“这个给你。”沈辞把葫芦塞到他手里，笑容里带着几分不舍，“是我自己酿的桃花酒，你回去路上喝。”
清玄接过葫芦，入手温热。他看着沈辞，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清玄，”沈辞忽然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你还会回来吗？”
清玄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身影，清晰而温暖。他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沈辞笑了，比初见时更盛，像瞬间点亮了整个春天。
清玄转身踏云而去，回头时，见沈辞还站在原地，挥着手，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握紧了手中的酒葫芦，桃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入鼻间，竟比昆仑的仙露还要醉人。
千年光阴弹指过，昆仑墟的雪依旧在下。清玄立于殿前，望着云海翻腾，袖间的桃花酒香早已散尽，可他总想起那个爱笑的凡人，想起他肩上的血迹，想起他递来的桃花，想起他问“你还会回来吗”时的眼神。
他忽然转身，对守在一旁的仙童道：“备云。”
仙童愣住，“仙尊，去哪？”
清玄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瞬，像冰雪初融，“人间。”
沈家镇的桃花又开了。沈辞坐在树下喝酒，鬓角已染了霜，可笑容依旧灿烂。他望着远处的山路，像在等什么人。
一阵清风拂过，落英缤纷中，白衣仙人踏云而来，眉眼间的清冷散去，只剩下温柔。
“我回来了。”清玄的声音，带着人间的温度。
沈辞抬头，笑得像个孩子，“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他等的人，一定会来。
这人间烟火，他想与他，共尝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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