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战马的嘶鸣声、以及那令人血脉贲张的金铁交鸣之声，如同潮水般退去，被厚重而严实的牛皮帐帘彻底隔绝在外。
刹那间，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外面是烈日骄阳下的喧嚣与狂热，而马超的中军大帐内，却是一片沉静，唯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我和他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大帐一如我初见时那般，充满了属于纯粹军人的、不加修饰的铁血气息。
没有华丽的陈设，没有多余的装饰，几件日常用的兵器
——刀、弓、矛
——被擦拭得锃亮，井然有序地挂在两侧的武器架上，寒光凛凛，仿佛随时准备饮血。
中央那座巨大的沙盘，细腻地勾勒出汉中乃至关中的山川地貌，其上还清晰地残留着昨日深夜推演战局时留下的凌乱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这位主帅在此耗费的无数心血。
马超亲自从一个温着热水的小泥炉上提起铜壶，为我斟满了一杯粗陶茶杯。
茶水是普通的军中炒青，味道苦涩，却带着一股提神的烈性。
我注意到，他那双刚刚在校场上挥斥方遒、引动数千铁骑如臂使指、稳如磐石的双手，在此刻倾倒这杯热茶时，竟带着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这并非力竭，而是一种巨大压力释放后，混合着成功喜悦与深沉感慨的本能反应。
“主公，”他放下铜壶，双手将茶杯奉到我面前，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一股如同地下暗流般汹涌的激动，
“末将……幸不辱命。”
我接过那杯滚烫的茶盏，指尖能感受到陶壁传来的灼热。
我没有立刻去喝，只是轻轻吹了吹表面浮着的几片粗大茶叶，然后将它暂时放在身旁简陋的木案上。
我的目光从茶杯移开，灼灼地落在他的脸上，语气郑重而充满力量：
“孟起，你这何止是不辱使命？
你这是在绝境中，为我，为汉中，硬生生创造了一个神迹！
一支军队的成型，非一日之功，而你，仅用一月，便化不可能为可能。”
我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他覆盖着坚硬臂甲的臂膀，感受着那下面蕴藏的爆炸性力量与这一个月来不眠不休积攒的疲惫。
“我知道，这短短三十个日夜，你和这八千将士，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甚至……咽下了多少不甘与委屈。
你用你的方式，用西凉的风骨与铁律，将他们原有的、引以为傲的傲骨一一打碎，再将那些带着棱角的碎片，与血、汗、泪一同投入熔炉，重新熔铸成了一种全新的、只属于‘玄甲’的军魂！
这份功劳，天日可鉴，我陆昭，会永远记在心里。”
马超的虎目中闪过一丝动容，那是一种被理解、被认可的暖流，冲刷着月余来的艰辛。
他嘴唇微动，正欲开口谦逊几句，言说此乃分内之事。
我却未给他这个机会，话锋陡然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深意的、神秘的笑意。
“不过……孟起，”
我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引导性的疑问，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玄甲铁骑的‘成军’，到此便算圆满了吗？”
马超闻言，明显一愣，浓密的剑眉微微蹙起，眼中露出了真切的不解与困惑之色：
“主公此言何意？末将愚钝，还请主公示下。”
在他看来，一支令行禁止、如臂使指、士气高昂的强军已然成型，这已是为将者所能追求的极致。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步走到了帐篷中央那座巨大的沙盘桌前。
沙盘上山川纵横，城池林立，象征着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我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肃穆，从怀中贴身内袋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卷用明黄色锦缎仔细包裹的物事。
解开系带，随着“哗啦”一声轻响，几张厚实坚韧、线条精细无比的图纸，被小心翼翼地平铺在了沙盘之上，覆盖了部分山川河流的模型。
马超带着满心的好奇与疑惑，凑近前来。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向图纸，然而，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他整个人的呼吸便猛然一滞！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
那双见识过尸山血海、经历过无数生死一线都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的锐利眼睛，此刻却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钉在了那几张图纸之上，瞳孔在瞬间急剧收缩，如同针尖！
那图纸之上，清晰无比地绘制着两样物事，其设计之精妙，构思之奇巧，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寻常军械的范畴。
其中一样，是一套铠甲的分解与组合图。
与他们现在穿着的、相对简单的制式札甲或皮甲截然不同，这套铠甲的设计图极为繁复、精密，充满了某种超越时代的美感与实用性。
它并非一体锻造而成，而是由成千上万片精心打磨、大小形制略有不同的精钢铁片，以一种类似鱼鳞又似叠瓦的方式，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地编缀在坚韧的内衬之上。
尤其是在胸腹、肩背、腰胯等关键要害部位，图纸上更是指明采用了内外双层、甚至三层加厚的特殊札甲结构进行强化。图纸的空白处，用小楷清晰地标注着一行行令人心惊的注解
——“玄甲·改，层叠式复合结构，核心甲片需经反复锻打淬火，总重需控制在三十二斤以内，预期可有效抵御百步内强弓劲弩的攒射，及寻常刀剑的连续大力劈砍。”
而另一样东西，则是一杆长兵器的详细构造图。
图纸上的它，通体修长而笔直，充满了一种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
那枪头并非寻常所见的柳叶状或菱形，而是一种更加修长、更加锋锐、带着三道深深放血槽和破甲棱线的诡异三棱锥形构造，光是看着图样，就能感受到那股专为杀戮而生的寒意。
旁边的注解更是惊心动魄，直指当今天下最令人头疼的重甲部队
——“特制马槊，槊杆选用百年拓木，桐油浸泡三年，内嵌八棱精钢长芯以增韧抗弯，槊首采百炼钢折叠锻造，淬火工艺需极致精准，成品要求长一丈八尺（约合今4.15米），重心前置三寸，专为破重甲步兵及具装骑兵而生！”
马超的手，那只在西凉大漠能挽三石强弓、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都稳如泰山的手，此刻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伸出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图纸上那冰冷线条的边缘，仿佛指尖触碰的不是毫无温度的纸张，而是滚烫的、即将成型的、属于未来战神的神兵利甲！
“主公……这……这是……”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几乎难以成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这，”我迎着他震撼的目光，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锤锻，“才是我心中，‘玄甲铁骑’真正的、完全体的模样！”
马超猛地抬起头，眼中的震撼如同滔天巨浪，其中更混杂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与不可思议。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面前轰然洞开。
我凝视着他，不再卖关子，缓缓道出了我内心深处酝酿已久的、真正的宏图：
“我赐名‘玄甲铁骑’，绝非一时兴起，更不是一个用来唬人的空洞名号。
当日点将台上，我承诺过，要给你一支足以纵横天下、扫荡群雄的无敌王牌。
孟起，你方才在校场上展现给我的，是这支军队的‘魂’！
是你用兵家手段，赋予它的纪律、勇气与战斗意志！
而现在，我给你的，是它的‘骨’与‘牙’！
是支撑它无敌之魂的钢铁躯壳，是撕裂一切强敌的致命獠牙！”
我的声音陡然提高，伸出一根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些描绘着未来蓝图的纸张之上，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穿图纸：
“传我军令！
从今日起，汉中境内，所有新开采的铁矿石，冶炼出的最优质的熟铁与钢材，技艺最精湛的工匠，牧场中遴选出的最优良的河西与河曲战马，全部……优先供给玄甲铁骑！
集中所有资源，不惜工本，按照这张图纸的标准，为你的八千核心部下，打造出八千套真正的、刀枪难入的‘玄甲’，八千杆真正的、无坚不摧的‘破阵马槊’！”
我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话语中的野心毫不掩饰：
“我不要一支仅仅只是‘精锐’的骑兵，那样的军队，曹操有，刘备也有。
我要的，是一支能够正面碾碎曹操虎豹骑、能够强行凿穿高顺陷阵营、能够在这乱世之中，为我们将旗所向之处，带来绝对胜利与绝对恐惧的……
无敌之师！是真正的，战争之王！”
“钱、粮、铁料、人力，这些所有的后勤与支撑，我来负责解决！纵有千难万险，我亦一力承担！”
我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而你，马孟起，你只需要负责一件事
——将这支已经拥有‘魂’的军队，用这最好的‘骨’与‘牙’武装起来，然后将它，锤炼成这天下间……
最锋利、最恐怖、最无可阻挡的一柄神剑！”
话音落下，大帐之内，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马超那越来越粗重、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呼吸声。
他怔怔地看着我，又缓缓低下头，看着沙盘上那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图纸，这位一生刚强、宁折不弯的西凉猛虎，眼眶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一层水汽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模糊了他那双曾让无数敌人胆寒的虎目。
他戎马半生，起于西凉，见过太多的诸侯，经历过太多的背叛、利用、猜忌与提防。
他曾是割据一方的霸主，也曾寄人篱下，看尽眼色。
他早已习惯了在权力与利益的夹缝中挣扎求存，习惯了上位者表面的笼络与背后的算计。
从未有人！
从未有人像眼前这位年轻的主公这样，在他刚刚立下寸功、初步证明自身价值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几乎是以倾国之力，将整个势力最核心、最宝贵的战略资源，将一场关乎未来命运的巨大豪赌，如此彻底、如此毫无保留地……
完全押注在他的身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信任，这是将他视作了可以托付身家性命、共享荣辱、共同开创前所未有之霸业的……
真正的伙伴与股肱！
“扑通！”
一声沉闷的响声打破了帐内的寂静。
这位宁死不屈的西凉猛狮，这位被誉为神威天将军、名震天下的绝世虎将，在这一刻，竟猛地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倒在地！
他的右手紧紧握拳，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捶在自己的左胸胸甲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战鼓擂动！
“主——公——！”
他抬起头，虎目含泪，那泪水并非软弱，而是忠诚与热血燃烧到极致的证明。
他的声音洪亮如黄钟大吕，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坚定与决绝，
“知遇之恩，信任之重，远胜金石！
马超在此立誓，愿为主公，为此大业，肝脑涂地，百死无悔！
此生，绝不负主公今日之所托！
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我快步上前，伸出双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臂膀，用尽全力将他扶起。
“孟起，”我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我之间，早已是休戚与共，何须如此大礼，何须如此重誓。”
我看着他激动而刚毅的面容，又转头看向那张铺在沙盘之上、仿佛承载着无限未来的图纸，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无比欣慰的笑容。
“孟起，”
我轻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期许，
“现在，它还仅仅只是几张冰冷的图纸，是工匠营里等待锤炼的铁胚，是未来的一个影子。”
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帐篷的阻隔，投向了那遥远的、注定要燃起烽烟的北方。
“但我相信，真正的玄甲之光，必将在这图纸与铁胚中孕育，终有一日，会在北方的广袤战场上，由你亲手，将其彻底点亮！让整个天下，为之震撼，为之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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