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连翘就见识到古代等级制辐射在说话方面，形成了上层公子哥儿陆泊嵩的小宇宙。他的小宇宙有些不适应连翘的现代说话方式。
在古代，说话跟穿衣戴帽一样，要像昭王夫人高氏那样字斟句酌地讲究体面。
而在现代，基本上只分东北话和非东北话——这是早年春晚科普的功劳。这也说明莲心唱曲能唱到陆泊嵩心里，但是，他接纳不了她身上沾染的那种杏花楼的风尘之气。
陆泊嵩意识不到这些。但是，他的小宇宙指挥着他，让他不舒服。说起来，很多单身并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就是小宇宙包裹的严实，不容纳不同的细细碎碎因素走入。
陆泊嵩见连翘目光放空，碰了她一下。
连翘发觉自己走神了，连忙继续。
“楚管家清楚自己的硬伤。彭桃花不愿意跟他走，自然是嫌弃他家底薄。爱情——连翘说起这两个字感到咯牙——是要物质滋养的。为了爱情，他不惜利用金煜多年撒手不管的现状，隔三岔五地监守自盗。一直无虞——就是平安无事——他自信做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这一次，他被彭桃花逼急了，索性最后干一票大的就走人。若不是中途被人掐死在水塘里，来不及转移那堆宝贝，他也就真的成功赚得美人归了。”
“你说楚管家是为了感情铤而走险？”陆泊嵩承认连翘分析得头头是道，无懈可击。
“是‘久走夜路必然碰到鬼’。”古连翘道。
陆泊嵩沉吟片刻说，“你先去找到跟楚管家合伙的盗贼。另外，如果，金煜拿得出入库登记，就让他把东西拿走，放在捕房的储藏室也不是长远办法。还有，彭桃花暂时不要动她。”
“明白，‘让子弹再飞一会儿’。”连翘道。
“什么‘让子弹再飞一会儿’，是‘让箭矢再飞一会儿’。”对古连翘的遣词造句，陆泊嵩初步能够心领神会，说明他也在开始打开自己的小宇宙。
“对了，最后一个看见楚管家的是谁？”陆泊嵩又问。
“我马上去查。 ”古连翘一拍脑门，发现自己忘了这事。
第二天一早，连翘叫上秦二，颠颠地去了石壕街当铺。
在后院书房见到金煜。
连翘先告诉他，赶紧把入库登记找到，拿到捕房，去把被盗的东西领回来。
金煜说：“账本都是现成的，我这就去取我的宝贝。”
连翘拦住他，“别忙，我问你，是谁最后看到楚管家离开的当铺。”
金煜也不答话，出了书房，站在长廊上高叫：“小蓝。”
小蓝从店堂外应声而来。
“小蓝，楚管家死的那天，是不是你最后一个见到的？” 金煜问得一点也不忌讳，把个死字挂在嘴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最后一个见到。” 小蓝也是，回老板的话，也滑溜溜地滴水不漏。
“你说说那天的情形。”连翘说。
“戌时刚过，就是晚上七点刚过，牛大叔在门口叫楚管家去钓鱼。”
“等会儿，那天晚上是牛大叔来叫的楚管家去钓鱼？” 古连翘觉得新鲜了，又蹦出个姓牛的。
“是的呀。以往店铺快关门时，他就会时不时地来约楚管家去钓鱼。”
”果然如陆泊嵩所说，多半是应熟人相约，否则楚管家也不会贸然去水塘边。“连翘想。
她又问：“第二天上午又是牛大叔来报的信，说楚管家溺水而亡。”
“是的呀。”
“你咋不早说？”
“没谁问呀。”
“……”连翘心里骂“油条。”
“牛大叔住哪儿？金老板，叫小蓝带我去找他。”
“小蓝离开，谁看店堂？我带你去吧。” 楚管家不在了，金煜打起了精神，把关注点放在了生意上。
古连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金煜领着古连翘，出门走了百把米，然后拐右，来到一处简陋的柴门前叩门。
里面传出一把沙哑的声音，“来了，还有啥事忘了？”
然后是踢踢拖拖的脚步声。
牛大叔估计五十刚出头。他开了院门，然后请二位进了屋。
桌上搁着个酒壶，一只土巴碗飘出浓浓的酒香，可能是刚倒上。
古连翘说明了来意。
“已经跟差役，仵作说好多遍了，还要问，你们是不是一拨的？”牛大叔很不耐烦，但还是又讲了一遍。
“那晚跟楚管家一起去的水塘，我撒下了网，过了半个时辰，看天要下雨，就提前回来了。”
“那楚管家呢？”
“也撒了网，离我的网有半条巷子那么远。我走时问过他，要下雨了，你走不走，他说
待会儿就走。”
“后来呢？”连翘问。
“后来，你们都知道了。下一晚上的雨，网里肯定有鱼。第二天，我早早到了塘边，看见水面上飘着他的帽子，尸体也浮上来。在草丛里，踢到了楚管家的小木凳。如果他晚上离开，小木凳是要带回去的。我就赶忙去府衙报案，又通知了当铺。”
牛大叔依然流泪，“跟他一起钓鱼好多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连翘看那样子，感觉不像是存心要害楚管家的人。
“那晚，他跟你聊了什么？”
“没聊。”
“平时，你们爱聊什么？”
“平时……，他不爱说话，都是我说的多，他说的少，一般就是说说钓鱼的事。”
……
古连翘和金煜一同走出牛大叔的小院。
金煜道，“我猜测，是凶手在牛大叔离开后，悄悄窜到楚管家背后，掐死了他，然后抛尸水塘。”
古连翘没说话，她也在想是不是这样。
金煜迟疑， “……你不会是怀疑牛大叔吧？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从他爹开始，就一直在这里打鱼卖鱼。爹娘在世时给他娶了个乡下媳妇。他的钱都是拿回乡下给媳妇和孩子的。”
又叹气：“嗨，这凶手来无踪去无影的，找到可就难了。”
二人闷闷地走着，正要分手，一个去府衙，一个去当铺。
连翘突然想起牛大叔来开门时，还在院子里时问的一句话：“来了，还有啥事忘了？”
深究一下就是，在他们来之前，有人去过牛大叔家。在他们到时，已经离开了，而且是刚离开。她和金煜敲门，牛大叔以为是那人又转回来了。
她马上往回跑。
“干嘛呢？一惊一乍的。”金煜跟着她跑，喘得不行。
金煜敲门，牛大叔不应。
古连翘把金煜拨拉到一边，用胳膊撞开了柴门，直接冲进了堂屋。
迟了。
牛大叔趴在桌上，口鼻流血，已经没了呼吸。
古连翘懊悔万分，怪自己疏忽大意。
金煜跟了进来，颓然坐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古连翘叫金煜守在这里，自己赶紧跑回府衙向陆泊嵩报告此事。
陆泊嵩很快安排捕快和仵作一帮人扑向了牛大叔的柴门小院。
仵作闻了闻土巴碗，然后，把酒壶和碗都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袋子里。说，“可以确定是中毒身亡。”
陆泊嵩对金煜说，“牛大叔后事，就麻烦你料理一下，叫人买口棺材，送他回家乡，再通知他乡下媳妇。费用问题，府衙最后跟你协商解决。
古连翘见陆泊嵩要金煜为牛大叔善后，心里平添几分好感。
回到府衙，陆泊嵩才对古连翘说，“凶手先来了一趟，并没有走远，待你和金煜出门，就回到了院子，给牛大叔酒里下了毒。然后看着他喝了倒下，才放心溜走。”
古连翘道，“牛大叔死了，线索也断了。”
“牛大叔显然有惧怕，正在犹豫。你继续追下去，牛大叔就会顶不住交代出关键环节。因此，凶手要杀掉他。” 陆泊嵩道。
“现在刑部荀主事在查楚管家溺水案，我还要查吗？”
“各走各的路线，互不相扰，这个你不用操心。”
“……”
古连翘忽然灵光一闪，“小蓝！”
按理说，当铺是很冷清的所在，但石壕街当铺不同，有时候可以说是顾客盈门。
古连翘来的次数多了，就知道这跟小蓝有直接关系。
他脑瓜灵，长得风景，鉴宝技艺也呱呱叫。因此，一些富家女、阔太太就会自动上门来估值首饰。
如今，店堂已经去掉了陈旧芜杂摆设，放上了珠宝古玩，与正经的当铺装饰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只要生意兴隆，金煜倒无所谓。只要，小蓝的鉴宝技术能给他吸引来一批又一批的贵客上门，其它的都不算事。
当铺发生火灾和盗窃时，小蓝都在场，但又好像跟他关系不大。然而，他是那么机灵的一个人，又成天在店堂，什么东西能逃过他的那双眼？连翘想。
陆泊嵩说：“那这样，你把小蓝叫到捕房来问话，先把外围扫干净再接触金夫人彭桃花。”
“好。”
“人换个环境，特别是在捕房，离开他的老板，容易说实话。你大胆问，我会在隔壁听。”
……
古连翘问坐在对面的小蓝：“你知道我们正在调查楚管家被杀的事情，希望你配合。也不要有思想负担，有多少讲多少。”
小蓝：“……”。
“你知道些什么？”
小蓝：“……”。
古连翘见他就是不开口，就对在旁边记录的秦二说，“不用记录了。你去把这几天的案卷整理了，我等着要。”
秦二明白，出去时，带上了门。
“这下可以说了吧。”
“嗯……我知道楚管家挺为难的，但没想到他会死。”
“你认为他是自杀？”
“我没这样认为。”
“继续。”
“都认为那孩子是楚管家的，其实不是。”小蓝说。
果不其然，小蓝坐在被审位置，没了油滑习气。但却惊得古连翘差点站起来。
“不是？！”
“不是。”
“那是金老板的？”连翘不太笃定了。
“不是。”小蓝道。
“那是谁的？”
人啊，太自以为是就容易罔顾事实。古连翘暗暗出汗，因为这否定了她过去的判断。
“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楚管家酒后吐真言，跟我讲那孩子不是他的。有人跟他做了交易，要他暂时认下那孩子。”
怪不得，平日看不出楚管家跟彭桃花有多亲密。还以为他在有意掩饰，原来人家是真的没关系。
“那孩子是谁的？”
“不知道。”
“楚管家没对你说？”
“问过他，他说，他也不知道。”
“！？”
古连翘一下又联想到她在惺王府里见过彭桃花的那一眼。
“那楚管家跟金夫人苟且，都是二人放的烟幕弹？”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楚管家后来喜欢上了金夫人。”
古连翘扶额。
她为这样的剧情走向有些紧张，呼吸不畅。
“这几年，楚管家有了积蓄，想辞工不干，带金夫人远走高飞。但金夫人不愿意走。”
这点倒跟古连翘的猜测吻合。
“那金煜呢？媳妇都要跟人跑了，他就一点没察觉？”
“怎么会？当年，金老板把彭桃花从青楼赎出来，也是一笔交易。”小蓝难得笑了一笑。
“我滴个老天爷。”古连翘连连叹气，暗想，这金煜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如是，从女人角度看，这彭桃花就是个妖孽。
古连翘看不出她有多好，姿色也不顶尖。但人家就是让几个男人围着自己团团转。不过也惨，一次次被转手。这得要多强大的心理素质啊！
而小蓝见惯这些怪诞的情感交易，还能不油嘴滑舌才奇了怪了。
她要冷静一下。
深吸一口气，接着问。
“那，金老板没有跟楚管家当面锣对面鼓掰扯清楚？”
“这个不清楚。可能是心照不宣吧。”
“对牛大叔之死你怎么看？”古连翘换了个话题。
“能怎么看，戏文里都有，就是个三连环。先是有恶鬼跟牛大叔做交易，要他弄死楚管家。牛大叔跟楚管家是十多年的鱼友，不忍心，就告诉了楚管家。于是，楚管家跟牛大叔商量，你如果不按照恶鬼的意思办，恐怕你也难逃恶鬼毒手，还不如跟我打劫一次当铺，然后，分赃，各自远走高飞。如何？牛大叔是个老实人，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答应下来。只是，打劫后，二人还没来得及分赃，那恶鬼就找上门来，威吓牛大叔要告官，除非他弄死楚管家。于是，牛大叔在沉重的压力下，就弄死了楚管家。而弄死楚管家后，那人又弄死了牛大叔。”
这三道拐的案情，在小蓝嘴里，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还不错，是把？可在古连翘的耳朵里，听得那是一个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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