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会议室，白炽灯的光线惨白刺眼，与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空调冷风嘶嘶作响，出风口凝结的薄霜随着气流轻轻颤动，室内温度低得让每个人的呵气都能隐约看见白雾。验收组的王会计师突然将一摞厚重的凭证狠狠摔在会议桌上，“砰”的巨响在寂静中炸开，装订线瞬间崩开，几张泛黄的发票像受惊的蝴蝶般滑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批钢筋的采购价怎么比市场价低三成？”他指着发票上的供货单位，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这家‘宏业建材’，根本没有钢筋生产资质！我昨天查了整整一下午，市场监管局的备案里，这家公司的经营范围只有砂石，连钢材销售许可都没有！”
林江弯腰俯身，指尖捏起一张发票，供货单位栏的“宏业建材”四个字印刷模糊，税号后三位被一团深褐色墨水污损，像是刻意掩盖的痕迹。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片段——去年冬天，寒风卷着雪粒子拍打办公室窗户时，张经理曾眉飞色舞地提过，他侄子刚注册了家建材公司，后来没过多久，就听说那家公司因无资质经营被市场监管局罚了款，当时他还提醒过张经理“亲戚做生意更要守规矩”。
“这不可能！”张经理的声音突然响起，嘶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们项目部的材料都是从正规厂家进货的，每一批都有检验报告，怎么可能从无资质的公司买钢筋？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正规厂家会用个人账户收款？”王会计师冷笑一声，从文件夹里甩出一叠银行流水单，红色荧光笔圈住的转账记录格外刺眼。“你自己看，这笔五百万的钢筋货款，最后转到了一个叫‘李梅’的私人账户里，”他抬眼看向张经理，眼神锐利如刀，“而这个李梅，正是你妻子的名字，没错吧？”
张经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林江翻开手边的材料验收台账，指尖快速划过一页页记录，停在某批次钢筋的复检报告上。监理签字栏里，“林江”两个字的笔迹歪歪扭扭，与他平日刚劲有力的字迹截然不同，连签名时习惯性的顿笔都消失了。他指尖轻轻抚过那行模仿的字迹，记忆突然翻涌——去年十二月他去外地出差，临走前张经理急匆匆找到他，说有几份存档资料需要他的签章复印件，他当时没多想就把签章借了出去，现在想来，对方恐怕就是那时候偷盖了空白文件。
“周教授，您看这个！”一旁的小李突然举起一本施工日志，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日志里，去年汛期那段时间的记录整整齐齐，每天的混凝土浇筑量、养护时间、施工人员姓名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但翻到7月15日那一页时，纸张边缘泛着不自然的光泽，墨迹也比其他页新鲜许多，像是刚写上去没多久。林江一眼就认出，这是张经理最擅长的“倒签日志”手法——用褪色笔先在新纸上书写，再用蒸汽熏烤让纸张泛黄变旧，营造出“当时记录”的假象，以前在小项目上，张经理就用过这招蒙混过关。
周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接过施工日志仔细翻看，随后突然指向桌角的图纸会审记录：“这里的设计变更，怎么没有设计院的签章？”那份关于坝体防渗墙厚度的变更单摊在桌面上，原本应该盖着设计院红色公章的地方，只有一团模糊的红色印记，凑近了看，能清晰看到纸张上残留的打印纹路——这根本不是原件，而是扫描后打印出来的伪造文件。
林江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份变更单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张经理说“设计院那边临时调整，先按变更施工，后续补原件”，他一时心软就同意了。可现在才发现，正是这次变更，将防渗墙厚度从设计要求的80厘米减到了50厘米，而这也是导致目前坝体出现渗水的关键原因！
“还有这个！”王会计师又从资料堆里抽出一份隐蔽工程验收记录，验收日期赫然写着去年春节期间，可签名的监理老陈，当时正在老家奔丧——这件事整个项目部都知道，老陈母亲去世，他请假了整整半个月。林江的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老陈回来后曾私下抱怨过，张经理塞给他两条软中华，硬逼着他补签了几份“漏记”的验收文件，当时他还劝老陈“这种事不能妥协”，可老陈叹了口气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窗外突然响起“噼啪”声，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玻璃上，起初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雨幕将整个大坝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中。张经理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指缝间露出的头皮泛着青色。“是...是我鬼迷心窍...”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去年项目资金紧张，我想着...想着先省点钱，后面再补...可越陷越深，根本收不住手...”
林江却没有听他的辩解，目光死死盯着桌上的一份检测报告。那是第三方检测机构出具的混凝土强度报告，上面的数据显示，所有试块的强度都达到了设计值的115%，远超合格标准。但他清楚记得，去年夏天有次随机抽检时，他亲自跟着检测人员去现场，用回弹仪测得的实际强度，比报告上的数值低了近20%，当时张经理还解释说“回弹仪不准，以实验室数据为准”。
“这份报告是伪造的。”林江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检测机构的公章边缘模糊，字体也比正规公章粗了一圈，明显是pS上去的。而且这个报告编号，我昨天在检测机构官网上查过，根本没有记录。”
周教授立刻掏出手机，打开检测机构的官方查询页面，输入报告编号后，屏幕上跳出“无此检测记录”的提示。屏幕的亮度映出他凝重的脸，老教授抬头时，目光如利剑般刺穿张经理最后的心理防线：“你们到底用了什么水泥？设计要求的是p.o42.5，你们实际用的是什么？”
张经理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像是寒风中的落叶，他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断断续续地说：“是...是用了部分p.c32.5水泥...参在里面...比例大概是三成...p.c32.5便宜，而且...而且当时供应商说‘凑合用没问题’...”
林江的眼前瞬间发黑，手指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他太清楚p.c32.5和p.o42.5水泥的区别了——前者的28天抗压强度只有32.5mpa，而设计要求的p.o42.5高达42.5mpa，整整低了10mpa！这样的混凝土浇筑的坝体，根本无法承受洪水的冲击。他猛地想起去年深秋，在搅拌站仓库里看到过几袋没有任何标识的水泥，当时张经理说那是“备用材料，怕主材料断货”，现在想来，那些根本就是劣质的p.c32.5水泥。
“还有这些！”小李又从资料堆里翻出厚厚一沓签证单，足足有十几张，所有涉及增加工程量的签证上都有监理的签字，却没有一张附带对应的影像记录。林江随手拿起几张，上面的签名正是他的笔迹，但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张经理拿着空白签证单找他，说“现场紧急，先签字确认，后续补施工照片”，可后来他催了好几次，张经理都以“照片丢失”“忘记拍”为由搪塞，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雨势越来越大，会议室的灯光突然闪烁了几下，像是随时会熄灭。王会计师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资金流向还有问题！”财务软件的页面上，三笔合计两百万的“材料款”转账记录格外醒目，收款方是一家名为“鑫源装饰”的公司。“我查了这家公司的工商信息，法人是张建军，”王会计师看向张经理，“而张建军，是你小舅子，对吗？”
张经理的身体猛地一僵，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林江抓起那份被篡改的设计变更单，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记忆突然回到去年冬天那个雪夜——当时他刚审核完防渗墙的变更方案，张经理突然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他，塞给他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面的东西沉甸甸的。他当时就明白了是什么，一把将信封扔回对方怀里，怒斥道“别脏了我的手”，现在想来，那正是防渗墙变更方案通过的第二天，张经理是想用钱封他的口。
周教授突然合上文件夹，金属搭扣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惊得张经理浑身一哆嗦。“明天一早就联系审计和纪检部门，让他们介入调查。”老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所有资料立刻封存，贴上封条，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触或修改。从现在开始，项目部全面停工，禁止任何人员靠近坝体危险区域。”
林江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风灌进来，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雨幕中的大坝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卧在夜色里，谁也不知道，这看似坚固的躯体里，早已被蛀空了根基。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检测站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忙音——凌晨三点的雨夜，大部分人都在沉睡，只有他们还在为这座大坝的安全挣扎。
他知道，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透过窗户照进会议室。林江坐在办公桌前，拿起笔在监理日志上郑重写下：“2023年7月12日，经资料审核发现，坝体存在严重结构性安全隐患，涉及钢筋资质、混凝土强度、防渗墙厚度等多项关键问题，建议立即停止运行并启动应急预案，组织专业人员对坝体进行全面检测评估。”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为这场迟到的“审判”，写下第一个沉重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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