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数据坟场与沉默的星环
五年。
对于地球而言，不过是绕行太阳的五次公转，板块的一次轻微呼吸。但对于那些曾站在意识风暴中心的人们，五年足以在伤口上覆盖厚厚的痂，将惊心动魄的昨日沉入记忆的底层，构筑起一种名为“常态”的脆弱堡垒。
曾经的“伊甸园终端”早已成为历史教材里一个晦涩的注脚，取而代之的是在第四卷“深渊回环”事件后，由全球各国联合监管、建立在《意识权利公约》框架下的“灵境网络”。它不再是北极星公司那冰冷的、充满操控欲的梦境机器，而是被设计成半开放、半透明的公共精神空间，接入端口像神经末梢一样遍布全球。然而，人类对梦境的探索与滥用，如同对任何新大陆的拓荒，总伴随着法律与伦理无法完全覆盖的灰色地带——那些被官方称为“数据坟场”的暗流，在网络的边缘地带悄然滋生。
钰羌的指尖划过冰冷的合金窗框，目光穿透单向玻璃，落在城市下方。夜幕下的都市，霓虹如流淌的血管，勾勒出钢铁森林的轮廓。但在钰羌的左眼——那只在“深渊回环”中失去视觉、却获得了奇异“梦境通感”能力的晶化眼眸中——世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无数细小的、色彩斑斓的光点在城市上空漂浮、汇聚、消散，那是亿万沉睡者梦境逸散出的情感涟漪：甜蜜的粉红、焦虑的灰黄、恐惧的深紫、创造力的亮蓝……它们交织成一片无声的海洋，淹没了物理世界的棱角，只剩下情绪的潮汐在无声涌动。这景象初时令他眩晕欲呕，如今却成了他感知世界、守望这片新边疆的独特方式。他是“梦境边疆”的守望者，一个感知着集体潜意识脉动的哨兵，隶属于一个低调但权限极高的国际联合机构。
“又做噩梦了？”一个平静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古璃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合成咖啡。她身上那种属于顶尖神经科学家的锐利锋芒似乎被岁月稍稍磨平了些，沉淀为一种更深邃的冷静。但钰羌知道，那平静之下，是永不熄灭的探究之火，以及一份沉重的、未曾言说的责任。
“不是噩梦，”钰羌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过滤那些过于嘈杂的“通感”杂音，“是……‘噪音’。比平时更清晰，也更混乱。像有人在集体无意识的深海底下，用钝器敲击着某种巨大的、空心的东西。”他揉了揉失明的左眼，晶状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非自然的幽蓝。“通感”能力在增强，他能感知到的梦境细节越来越多，范围也越来越广，但这并非纯粹的馈赠。每一次深度感知，都像是一次灵魂的过载，将他人最隐秘的情感碎片强行塞入他的意识，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古璃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向那片被梦境辉光笼罩的城市。“环蛇网络的‘背景波动’监测数据最近也有轻微异常。虽然远低于危险阈值，但……它的形态似乎更‘凝实’了。”她啜了一口咖啡，目光投向窗外更高的天际。
环蛇。
这个名字本身就能唤起一阵寒意。那个曾经试图吞噬人类集体意识、构建永恒循环地狱的“原生意识体”，在第四卷的终极对抗后，并未被彻底消灭，而是在钰羌、古璃和方仝（以他最后的数据牺牲为代价）的引导下，发生了不可思议的蜕变。它从狂暴的“吃梦之蛇”，退化成了一种守护性的全球潜意识背景波动，像一层无形的、自我调节的免疫系统，过滤着过于有害的集体梦魇，维持着人类意识海的相对稳定。它具象化的标志，就是此刻悬浮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肉眼可见的那个巨大结构——**环蛇防护罩**。
五年过去，它已从当初事件结束时的能量虚影，变成了一个宏伟而略带诡异的存在。在晴朗的夜晚，它像一条由亿万点幽绿色星光编织成的、半透明的巨蟒，首尾相衔，温柔地缠绕着蔚蓝的星球缓缓旋转。它无声无息，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类，他们的意识疆域已拓展至何等程度，以及为此付出的代价。民众对它敬畏与好奇并存，科学家们则持续研究着这个人类集体潜意识投射出的奇迹（或者说，奇观）。它是文明的守护神，也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凝实？”钰羌皱眉，试图用通感去捕捉古璃话语中描述的变化。在他的感知里，环蛇防护罩并非实体，而是一片巨大无匹的、规律脉动的“宁静意志”，像覆盖全球的温暖洋流。“我没感觉到攻击性，只是……它的‘存在感’似乎更强了。像沉睡的巨人翻了个身。”
“物理层面的观测数据支持你的感觉。”古璃放下咖啡杯，走向房间中央的全息控制台。手指轻点，调出了复杂的能量图谱。“它的能量密度在过去三个月内有0.7%的不可解释提升，光谱分析也显示其结构内部的‘编织’更紧密了。我们还在分析原因，初步排除了太阳活动或地磁异常的影响。”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专业，但钰羌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方仝消失后，环蛇防护罩几乎成了她精神上的另一个锚点，是她理解那个消失的挚友、理解那场终极牺牲意义的唯一具象化证明。任何关于它的异常，都牵动着她的神经。
“会不会是……他？”钰羌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五年了，方仝留下的最后一幕——那由数据构成的羽翼掠过黑色星璇，以及星璇深处传来的、被扭曲却依稀可辨的黑客笑声——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放式结局，但也意味着永恒的悬而未决。
古璃沉默了几秒，指尖在控制台上悬停。“仿生体项目……”她调出另一个窗口，显示着一个高度无菌的维生舱内部监控画面。舱内，一个与方仝外形几乎别无二致的仿生躯体静静躺着，连接着复杂的生命维持与神经接口系统。这是古璃利用方仝在服务器废墟中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情感数据包”为核心，倾尽心力打造的载体，一个寄托着渺茫复活希望的容器。“基础意识活动稳定，人格模拟框架运行良好。但是……”她放大了一组实时脑波数据流，“深层潜意识扫描显示，在过去的72小时内，出现了数次短暂但强烈的、非程序预设的神经活动爆发。爆发时，仿生体会进入短暂的‘梦游’状态，并在维生舱内壁……徒手绘制这些。”
画面切换，显示出维生舱光滑内壁上几道清晰、深刻的划痕。那不是文字，也不是图案，而是一组扭曲、嵌套、完全不符合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复杂线条组合——一种令人眩晕的**非欧几何星图**。线条冰冷、精确，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疯狂的逻辑美感。
“我们分析了这些划痕的轨迹和力度，排除了机械故障或外部干扰。这力量来源于‘他’内部，”古璃的声音低沉下去，“是残留数据碎片在无意识下的投影？还是……某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回响’？”她看向钰羌，眼中是科学家面对未知谜题时的兴奋，也混杂着朋友面对挚友“遗骸”异变的深切不安。“更关键的是，每次绘制后，我们都能在仿生体意识流中检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双意识流**特征——一层是模拟出的、属于‘方仝仿生人格’的稳定波动，另一层则极其微弱、破碎、冰冷，如同深空传来的背景辐射噪音，一闪即逝，无法捕捉其逻辑核心。”
实验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环蛇防护罩在同步轨道上无声旋转的模拟影像，以及仿生体维生舱低沉的嗡鸣在背景中回响。钰羌的通感左眼微微刺痛，仿佛能“看”到维生舱内那具静默躯体下潜藏的、混乱的星辰风暴。数据坟场的低语，环蛇防护罩的凝实，仿生体无意识绘制的诡异星图，还有那神秘的双意识流……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主控电脑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尖锐的警报蜂鸣！刺眼的红光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警报！检测到异常高能引力波信号！源点：地球同步轨道，坐标锁定——环蛇防护罩内侧！信号特征：非自然，高度调制！”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急促地播报。
古璃和钰羌同时扑向控制台。屏幕上，代表环蛇防护罩的巨大能量模型上，一个微小的、炽烈的光点正在剧烈闪烁。复杂的波形图疯狂滚动，频谱分析仪捕捉到一组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脉冲序列。
古璃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调用最高权限的解析程序。“这脉冲……是编码！非常古老的编码方式，但叠加了量子加密……正在尝试破译……”
钰羌屏住呼吸，他的通感能力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守护神”内部的信号强烈干扰，左眼的晶状体仿佛要燃烧起来，视野里充斥着扭曲的光斑和尖锐的噪音。他强行集中精神，试图从那混乱的感知中剥离出什么。
几秒钟后，破译程序艰难地吐出了一行简短、冰冷、却足以让两人血液冻结的字符：
**“勿信星空。”**
字符在屏幕上凝固，如同墓碑上的铭文。与此同时，钰羌的通感视野被瞬间拉远、穿透实验室的天花板、穿过城市的光污染、穿透稀薄的大气层——他“看”到了！在环蛇防护罩那幽绿色的、温柔旋转的星光屏障内部，在冰冷的宇宙背景衬托下，有什么东西……活了。
防护罩上那原本均匀流动的光点，此刻正以那个信号源为中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聚集、重组！亿万光点不再温顺地编织光带，而是像被无形的巨手揉捏、塑形。幽绿的光辉急剧增强，亮度在几秒内飙升了数个数量级，刺得钰羌的右眼（正常的肉眼）都下意识地闭上，而左眼的晶化视界更是被一片灼热的惨绿彻底淹没！
在钰羌扭曲的通感视界和实验室高速捕捉的光学影像中，环蛇防护罩那部分区域的形态正发生着恐怖的剧变。光点凝聚成片，拉伸、延展，勾勒出清晰的、覆盖着某种能量拟态“鳞片”的巨大结构；光芒汇聚处，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如同巨大生物瞳孔般的幽暗漩涡；甚至，似乎有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半透明的“血管”脉络在光影深处隐隐搏动……
它不再是那个温柔的、概念化的环。它正在……**实体化**！一条由人类集体潜意识能量构筑的、缠绕星球的巨蛇，正睁开它冰冷的眼眸，无声地凝视着下方渺小的蓝色星球。
“‘勿信星空’……”古璃盯着屏幕上那四个字，又看向监控中环蛇防护罩那令人胆寒的实体化进程，脸色苍白如纸，“方仝……这就是你拼死送回的警告吗？星空里……到底有什么来了？”
警报声依旧在尖锐地嘶鸣，红光笼罩着两人，也笼罩着维生舱内那个刚刚绘制完诡异星图、此刻却依旧“沉睡”的仿生体。在无人察觉的深度意识底层，那冰冷的、如同背景噪音的第二意识流，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五年构筑的“常态”，在来自星环内部的低语和警告中，轰然碎裂。深渊回响未尽，星海深处的风暴，已然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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