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捏着赵阿姨塞给他的纸条，指腹蹭过上面歪扭的铅笔字——\"档案三库b区，1998年城建卷\"。
市档案馆的冷气顺着后颈往衣服里钻，他站在玻璃柜台前，指尖敲了敲台面。
正在整理案卷的女孩抬头，马尾辫扫过浅蓝工装的肩线。
是小李，上次他来查拆迁户户籍底册时，这姑娘帮着翻了三个小时旧档案，末了还偷偷塞给他一包润喉糖，说\"看你总咳嗽，林叔当年也这样\"。
\"林哥？\"小李眼睛亮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今天查什么？\"
林昭把纸条推过去。
小李低头扫了眼，睫毛忽闪两下，忽然压低声音：\"赵阿姨？
她上周来问过老城建档案，说要给社区写地方志。\"她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我调下三库b区的电子索引——1998年城建卷...找到了，在22号密集架倒数第三层。\"
密集架轨道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林昭跟着小李往库里走。
霉味混着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涌过来，他望着架顶积灰的标签，喉咙发紧。
父亲最后一次来档案馆，是不是也走在这样的通道里？
那时他刚上初中，父亲总说\"档案是城市的日记\"，周末带他来查资料，会偷偷把他举起来看最高层的案卷盒。
\"到了。\"小李踮脚抽案卷，发梢扫过他手背，\"1998年12月，青阳区旧城改造项目审计卷。\"
牛皮纸封皮上的红章已经褪成淡粉色，林昭指尖刚碰到边角，纸张就簌簌掉渣。
他小心翻开，泛黄的内页里掉出张照片——是二十年前的拆迁动员大会，父亲穿着藏蓝中山装站在第一排，胸前别着\"审计组\"的工作牌，身后站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是举报信里提到的\"泄密对象\"陈大河。
\"这里！\"小李突然指着某页，\"审计意见反馈单。\"
林昭凑近，钢笔字力透纸背：\"青阳区城建公司违规挪用拆迁补偿款58万，建议移交司法。\"末尾签名是\"林正平\"，父亲的字迹，比他记忆中更刚硬。
再往下翻，一张手写便签飘出来，墨迹晕开成浅蓝的花：\"陈工说款子转去了云州建材，让我别多管。\"
\"陈工？\"林昭喉咙发紧，\"陈大河当时是城建公司的工程师？\"
\"对。\"小李翻着电子档案，\"1998年青阳区城建公司技术科科长就是陈大河。\"她突然顿住，鼠标点得飞快，\"看这个——同年12月25日，审计卷被申请调阅，调阅人...李明杰？\"
林昭的太阳穴突突跳。
李明杰，云州建材现在的董事长，三天前刚因为顾轻语的报道砸了红酒杯的男人。
\"小李，\"他声音发哑，\"能帮我查下这卷里提到的证人名单吗？\"
\"证人？\"小李顺着他的手指看，审计意见反馈单最后写着：\"施工队王有福、拆迁户周秀兰可佐证资金流向。\"她眼睛亮起来，\"王有福的儿子去年来查过老宅基地证明，留过联系电话！
周秀兰...对了，赵阿姨社区的周奶奶，上个月还来查过医保档案！\"
林昭摸出手机的手在抖。
王有福的号码存进通讯录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周秀兰的名字让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张老照片——穿碎花围裙的女人抱着他啃糖葫芦，父亲说\"这是周阿姨，当年拆迁最支持我们的住户\"。
\"林哥？\"小李轻轻碰他胳膊，\"你脸色好白。\"
他深吸口气，把案卷小心放回盒子：\"能帮我复印一份吗？
带封皮的那种。\"
\"早准备好了。\"小李从抽屉里拿出密封袋，\"昨天看你查老审计报告，我就多印了份。\"她眨眨眼，\"赵阿姨说你在查林叔的事，我们档案馆的老人都记得他，当年为了一份拆迁补偿款，在档案室蹲了半个月。\"
复印室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林昭捏着复印件，纸张边角还带着复印机的温热。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苏绾的微信：\"查到什么了？
我在律所等你。\"
云州最繁华的金融街，天楚律所的落地窗外飘着细雪。
苏绾倚在皮质转椅上，红色套装衬得锁骨泛着珍珠般的光，见他进来，指尖的钢笔在文件上敲了敲：\"林科员，我要的证据呢？\"
林昭把复印件推过去。
苏绾低头翻看，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翻到审计意见那页时，突然笑了：\"你父亲这字，和你签文件时的鬼画符完全不像。\"她抬眼，瞳孔里映着暖黄的灯光，\"证人名单是关键，我可以帮你做证人保护协议。
举报信的话...需要更正式的格式，把资金流向、伪造举报信的时间线都列清楚。\"
她转身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叠文件，发梢扫过他手背：\"这是我整理的《公职人员举报流程指南》，你看——\"
办公室的挂钟敲了七下，苏绾的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林昭望着她垂落的发丝，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做事要找专业的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玻璃上蒙了层白雾，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冬夜，父亲蹲在台灯下写审计报告的模样。
\"好了。\"苏绾推过打印好的举报信，\"明天我陪你去市纪委，顺便把证人保护申请递了。\"她忽然皱起眉，\"你手机一直在震，没听见吗？\"
林昭摸出手机，屏幕亮着陌生邮箱的提示。
他点开，一段录音自动播放——
\"林昭查到审计卷了，那两个老东西要是开口...\"
\"用钱堵不住就...当年的事不能翻。\"
\"李明杰那边说再加三百万，必须在举报信递上去前...\"
录音戛然而止。
林昭的手重重砸在桌面上，咖啡杯晃了晃，褐色液体溅在举报信上，晕开个丑陋的圆。
\"谁发的？\"苏绾凑过来，香水味裹着寒气，\"Ip地址我让技术部追，你别慌。\"
\"他们在监视我。\"林昭盯着手机屏幕的冷光，\"从档案馆到律所，每一步都被盯着。\"他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疼，\"父亲当年，是不是也这样？
被监视，被威胁，却还是把审计报告递了上去。\"
苏绾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西装袖口传来：\"现在不一样，你有我，有顾记者，有市纪委的周明。\"她抽回手整理头发，耳坠在灯下闪了闪，\"今晚住我家？
顶楼公寓有密码锁，安全。\"
林昭摇头，把举报信折好收进公文包：\"我得回去想想下一步。\"他走到门口又转身，\"苏律师，谢谢你。\"
\"谢什么。\"苏绾歪头笑，红色唇釉在嘴角晕开一点，\"我只是...想帮你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雪还在下，林昭踩着积雪往家走。
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他摸出手机，通讯录里\"赵主任\"的名字在屏幕上发亮。
按下去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短促，急促，在雪地里格外清晰。
\"喂？
小林啊。\"赵主任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点沙哑的鼻音，\"这么晚打电话，有事？\"
林昭望着路灯下飘落的雪，喉结动了动：\"赵主任，我...有点事想跟您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是茶杯放下的脆响：\"你说。\"
林昭攥紧手机，指节发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风雪，清晰得像是穿过二十年的时光：\"关于我父亲当年的案子，我查到了些新线索。\"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赵主任的呼吸声突然重了：\"你...说具体点。\"
林昭望着居民楼里零星的灯光，忽然想起父亲照片里的金阳。
他深吸口气，雪粒钻进鼻腔，凉得人清醒：\"有份审计报告，还有几个关键证人。
不过...\"他顿了顿，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有人不想让这些线索见光。\"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赵主任的声音沉下来：\"你现在在哪？\"
\"在家楼下。\"林昭抬头，看见自家窗户黑着，\"我正准备上去。\"
\"等我。\"赵主任说，\"我十分钟到。\"
挂了电话，林昭望着漆黑的楼道口。
风卷着雪扑在脸上，他摸出公文包里的举报信，指尖抚过父亲的签名。
雪光里，那两个字像团火，烫得他眼眶发热。
身后突然响起汽车刹车声。
林昭转身，看见赵主任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主任的眉头在路灯下拧成结：\"上车。\"
林昭攥紧公文包，迈出的脚踩碎了脚下的积雪。
他知道，这一步跨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但此刻他心里没有恐惧，只有父亲照片里的笑容，和审计报告上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它们像根绳子，一头系着过去的真相，一头系着他的未来，正拽着他，往更明亮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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