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孩子们脏兮兮的脚面。柱子的贪婪、小海的惊愕、其他孩子的好奇，所有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那个穿着灰蓝工装、面容平静得有些过分的年轻工人身上。
一块钱！
这个数字像颗小炸弹，在90年代初这条破败的小巷里炸开。对于这群孩子来说，一块钱是巨款，能买几十根冰棍，或者一大把玻璃弹珠。柱子刚才用五毛钱就想诓走那张邮票，而这个人，张口就是一块钱！而且是“现在就要”！
小海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那张深蓝色的牡丹小型张在他汗湿的掌心仿佛变得滚烫。他猛地缩回手，紧紧攥住邮票，警惕又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默：“你……你说真的？一块钱？现在给？” 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嗯。”林默的回答简单得只有一个音节。他从裤兜里掏出仅有的财产——那两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和几张毛票。手指平稳地将其中一张一元纸币和两张一毛的毛票（凑足一块二，他需要留下一点备用）单独捻出来，其余的重新塞回兜里。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眼神始终平静地看着小海，仿佛递出的不是他此刻全部的购买力，而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
“给……给你！”小海几乎是抢一般把邮票塞进林默摊开的手里，然后一把抓过那张一元纸币和两张毛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怕它飞了。巨大的惊喜冲昏了他的头脑，刚才输牌的沮丧和对柱子的惧怕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他脸上只剩下狂喜。
柱子脸色铁青，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抽了一耳光。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手的“宝贝”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穷工人截胡了！他恶狠狠地瞪着林默，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妈的！你谁啊？懂不懂规矩？老子先看上的！” 他上前一步，试图用身高和粗壮的身板压迫林默。
林默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刚到手的邮票上。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邮票边缘，避开图案部分，对着午后有些暗淡的光线仔细审视。t.37m，1976年发行的牡丹小型张。纸张的泛黄程度、齿孔的完整度、图案的色彩饱和度和那几道细微的折痕……所有信息像数据流一样汇入他的大脑。虽然缺乏这个年代邮票市场的精确基准数据，但他前世庞大的知识库和敏锐的价值评估直觉在高速运转。王大壮关于“老纪特票值钱”的模糊信息，结合这张小型张本身在集邮史上的地位（小型张发行量通常远低于普通邮票），以及其相对完好的品相……一个初步的估值区间在他脑中快速勾勒出来——绝对远超一块钱，甚至可能是几倍、十几倍！
“规矩？”林默终于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柱子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冰冷的探针，瞬间刺穿了柱子虚张声势的外壳，让他心头莫名一寒。“他用这张票抵你五毛钱的赌债，我出一块钱现金买断。谁更合‘规矩’？”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
柱子被噎住了，脸憋得通红，想反驳却找不到词。是啊，人家真金白银一块钱买走了，自己刚才只想用五毛钱“抵债”……这哑巴亏吃得憋屈！他只能狠狠瞪了林默和小海一眼，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一把抓起自己那点“战利品”，带着几个跟班悻悻地走了，临走前不忘撂下狠话：“小海！你等着！还有你！穿工装的！老子记住你了！”
林默对此置若罔闻。他小心地将那张牡丹小型张夹进工作证硬质的塑料封皮内侧，贴身放好。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成了他在这片混沌泥沼中抓住的第一根稻草，也是他撬动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块，也是唯一一块基石——价值未知，但潜力巨大。
下午的时光在机械厂巨大而陈旧的车间里缓慢爬行。林默的身体依照着“实习技术员”肌肉记忆的本能，跟着师傅检查设备、递工具、记录一些简单的参数。但他的灵魂，早已脱离了这充斥着机油味和金属撞击声的牢笼。
他的大脑，那台被强行降频却依旧不甘沉寂的超级引擎，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着。目标只有一个：获取信息，量化风险，为那张深藏于工作证内的牡丹小型张，找到一条通向其真实价值的、风险最低的路径。
王大壮提到过“南边来的贩子”。这是一个模糊但关键的线索。南边，通常指代更开放、经济更活跃的沿海城市，比如省城，或者……上海。那里，是信息流和资金流汇聚的地方，也是邮票这类“收藏品”价值最先被发掘和炒热的地方。
“倒过去，差价够你吃香的喝辣的！” 王大壮夸张的话语在脑中回响。套利。信息差套利。这是最原始，也最符合他目前处境的金融操作模式。核心在于：精准定位信息不对称的节点，并计算跨越这个节点的成本和风险。
他需要知道：
1. **本地收购价：** 王大壮的朋友能从职工手里“便宜收”到什么价？信销票块儿八毛？那这张全新的（对信销票而言）小型张呢？
2. **南边贩子收购价：** 这是关键！也是信息差的核心。贩子们从本地低价收，运到南边高价出。他们能接受的收购价上限是多少？这个价与南边的最终销售价之间的空间有多大？
3. **流通渠道：** 如何接触到这些贩子？王大壮是唯一途径吗？是否可靠？交易是否安全？
4. **时间窗口与流动性：** 邮票的价值是否稳定？这个套利机会能存在多久？找到买家需要多少时间？
5. **政策风险：** 王大壮口中的“安全”是否可靠？“投机倒把”的帽子，在这个年代依然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个变量，在复杂的概率方程中占据一个位置。而他现在，几乎所有的变量都是未知数（x）。他需要数据！哪怕是最粗糙的、道听途说的数据，也能为他的计算模型提供初始的锚点。
下班的汽笛声再次拉响。林默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车间大门的人。他没有去挤那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车，而是选择了步行。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南江市唯一可能聚集起“收藏品”交流信息的地方：位于老城区边缘的、自发形成的那个“邮市”。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浑浊的橙红色，空气里飘荡着煤烟和路边小摊食物混合的味道。林默步履匆匆，心思却异常沉静。他一边走，一边调动着所有的感官，像一台行走的扫描仪。
路过一个挂着“报刊亭”招牌的绿色小铁皮屋。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玻璃窗内陈列的杂志封面。《集邮》！他心中一动。这本杂志是这个年代集邮爱好者的重要信息源！他立刻凑近，快速浏览着新一期的封面和目录提要。没有直接的价格信息，但一些关于邮市动态、新邮发行、甚至对早期邮票价值的探讨性文章标题，都被他瞬间捕捉、存储。这些文字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被他敏锐的思维迅速归类，作为构建整体市场认知的辅助素材。
“师傅，有旧信封卖吗？带邮票那种。”他试探着问摊主，一个戴着老花镜、正在糊信封的老头。
老头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打量了他一下，摇摇头，嘟囔道：“旧信封？那玩意儿谁要啊，都当废纸卖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对“怪问题”的不解。
信息点：普通人对信销票价值认知度极低。废纸价？这和王大壮描述的“块儿八毛”似乎有矛盾。是王大壮夸大其词，还是老头的信息滞后？或者，有价值的信销票需要特定的种类和品相？林默将这个矛盾点记下，道了声谢，继续前行。
越靠近老城区，街道变得越发狭窄拥挤。终于，在一个相对开阔、类似小广场的空地上，他看到了目标。
这里远称不上“市场”，更像是一个大型的、杂乱无章的露天聚会。几十号人散乱地聚集着。有的在地上铺一块旧塑料布或报纸，上面零零散散摆放着用玻璃纸夹着的邮票、几本集邮册、一些旧钱币，甚至还有毛主席像章。有的则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来往的人，不时低声和感兴趣的人交谈几句。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味、汗味，以及一种紧张而隐秘的交易气息。
没有叫卖声，只有压低的、快速的交谈和讨价还价。人们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这就是90年代初自发形成的“地下”邮市，在政策的灰色地带悄然生长。
林默没有立刻凑近任何摊位。他像一个幽灵，无声地移动着，选择了一个能俯瞰大部分交易角落的墙根阴影处站定。他微微低着头，仿佛在休息，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描着整个“市场”。
他的观察目标明确：
* **交易标的：** 重点关注邮票，尤其是Jt票（1974-1991年发行的邮票）、编号票（1970-1973）和老纪特票（1949-1967）。努力分辨品相（新票、信销票、有无折痕、褪色）。
* **交易方式：** 现金交易为主，数额不大。讨价还价过程短暂而隐秘。警惕性极高，对陌生面孔尤为敏感。
* **关键人物：** 寻找那些看起来“出货量”较大、或者别人主动上前搭讪的“有路子”的人。
* **只言片语：** 竖起耳朵，努力捕捉风中飘来的只言片语——“…猴票现在这个数了？”、“…品相太差，最多给你三毛”、“…上次那批货，老周给价还算地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默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又像一台最稳定的信息采集器。大量的、杂乱无章的微观数据涌入他的大脑：某个摊位上，一套品相普通的t票（特种邮票）以五块钱成交；两个男人在角落低声争执，隐约听到“小型张”、“缺角”、“压价”；一个背着大帆布包、穿着相对体面（涤卡外套）的中年男人出现，几个摊主立刻主动凑上去，态度带着几分讨好……
“老周来了！” 一个压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兴奋。
林默的目光瞬间锁定。那个被称为“老周”的中年男人，正是那个穿涤卡外套、背着大帆布包的。他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憨厚，但那双细长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以及周围摊主们不自觉流露出的敬畏，都显示出他在这里的地位不一般。他似乎就是王大壮口中“南边来的贩子”的本地接头人，或者，他本人就是那个“路子”！
老周显然是个老手。他没有在一个摊位停留太久，只是快速扫视着摊主们递上来的东西，偶尔拿起一张邮票对着光看看，然后报出一个极低的价格。摊主们或失望摇头，或咬咬牙接受。交易过程极其迅速。林默注意到，老周对信销票兴趣不大，对品相要求极高，但对一些特定的Jt票和老纪特票，尤其是小型张，会多看几眼。
一个机会！当老周走到一个摊位前，摊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张邮票，其中一张，赫然是“t.44 齐白石作品选”的小型张！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这套票！在前世的记忆里，齐白石题材的邮票因其艺术价值，长期受到追捧。
摊主似乎想卖个高价，低声说着什么。老周拿起那张小型张，对着光仔细看了很久，眉头微皱，手指在邮票左下角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软折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他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块？林默根据之前的观察和对齐白石邮票价值的模糊记忆，判断这个价格偏低。果然，摊主脸色一苦，连连摇头，伸出三根手指。老周不为所动，摇摇头，把小型张放回塑料袋，作势要走。摊主急了，一把拉住老周的袖子，急切地说着什么。最终，老周似乎很不情愿地又加了五块钱，以二十五元成交。摊主一脸肉痛地收下钱，老周则迅速将小型张收进自己包内，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整个过程被林默尽收眼底。他大脑飞速运转：
* **品相要求：** 老周对品相极其苛刻，一点软折痕就大幅压价。
* **压价策略：**
精准打击卖家的心理弱点（急需出手？），报出远低于卖家预期的初始价，利用“转身要走”的姿态施加压力。
* **成交价：** 二十五元！这印证了林默之前的判断——王大壮所谓的“块儿八毛”，指的是普通信销票或低值票。像小型张这样的精品，价值远超想象！而他口袋里的牡丹小型张（t.37m），发行更早（1976），题材（国花牡丹）同样经典，品相除了几道细微折痕，保存尚可。其价值区间……
* **关键人物锁定：**
老周，就是目前能找到的最高效、最可能的出货渠道！
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他基本摸清了这个小市场的运作规则和老周的交易风格。现在，轮到他出手了。
他不再犹豫，迈步走出阴影，径直朝着正准备离开这片区域的老周走去。他的步伐沉稳，目光平静地迎上老周带着一丝审视和警惕投来的视线。
“周老板？”林默在距离老周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平稳。老周脚步顿住，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破旧工装、面容年轻却透着一股异样沉静的陌生人。“你是？”“我手里有张票，”林默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同时右手缓缓伸向自己胸口装着工作证的内兜。他的动作不快，带着一种展示诚意的坦然，但眼神却紧紧锁住老周的反应。“t.37m，牡丹。76年的。想请您看看。”“t.37m？牡丹？”老周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他脸上那层憨厚的伪装几乎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明的、带着强烈兴趣的光芒。他下意识地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默伸向内兜的手。“品相？”老周的声音压得更低，语速也快了几分。“有折痕，细微，但存在。齿孔完整，无揭薄，颜色正。”林默的回答简洁精准，如同在描述一份实验报告。老周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左右迅速扫视了一眼，然后朝旁边一个稍微僻静点的角落抬了抬下巴：“那边说话。”林默点点头，跟着老周走到墙角。老周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东西呢？拿出来看看！”林默的手已经探入内兜，指尖触碰到了工作证那硬质的塑料封皮，也触碰到了里面那张承载着他第一缕希望的小纸片。他能感受到老周那如同实质般灼热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衣服。交易即将开始，而真正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这个深谙压价之道的老狐狸，会给出一个怎样的价格？这张小小的邮票，能否成为他撬开这混沌时代的第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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