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城市还在薄雾中沉睡，“磐石维修”后间那张硬纸板地铺上，鹿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醒，挣扎着爬起来，浑身骨头缝里都残留着昨晚“隔空碎豆”失败后的挫败感。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力量失控后绿豆爆开的粉末触感。
他走到前厅，苏青博士已经在空地上站桩，姿势比前几天稳当不少，但呼吸依旧像拉破风箱，额头上汗珠滚滚。李如玉一身月白练功服，站在炉火旁，目光扫过两人，带着穿透性的审视。她脸色比前几日多了些红润，但鹿玖敏锐地捕捉到她指尖在袖口掩映下，依旧透着一丝不健康的青白。
“苏青，气浮于喉，散于四肢。意沉丹田，如石坠渊。”李如玉并指，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寒意，隔空点向他胸口“膻中”穴下方寸许。苏青浑身一震，急促的呼吸猛地一滞，如同被掐住喉咙，随即一股沉重的凉意压下，迫使他的气息艰难地向下沉降，憋得脸色通红，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奇迹般地更稳了三分。
轮到鹿玖。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角那袋绿豆前，抓出一把。翠绿的豆子在他掌心滚动，圆润狡猾。他集中精神，想象力量凝聚指尖，化作无形刻刀，隔空点向一颗绿豆——
噗！
绿豆应声炸开，碎屑飞溅，豆粒成了粉末。
“蛮力冲撞，空耗心神。”李如玉的声音冷得像冰，“隔空寸劲，非力之勃发，乃神意之凝聚，气机之牵引。汝心猿意马，神思不属，焉能御劲？”
鹿玖脸上火辣辣的，看着掌心那点绿粉，憋屈又无奈。他下意识抬眼，目光掠过李如玉略显苍白的唇色，脑中闪过那袋绿豆和她体内冰河的关联。难道…自己心浮气躁，也影响了这份微妙的“供养”？
六点整，卷闸门哗啦啦升起，店外早已候着乌泱泱一片人。除了王婶、老赵夫妇这些老街坊熟面孔，还多了好些生人，都是被“李老师神功”和“小玖老师妙手”吸引来的新学员。各种“束修”瞬间堆满了角落小桌：沾着露水的青菜、新磨的豆浆、手工做的艾草青团、甚至一小桶活蹦乱跳的鲫鱼…空气里弥漫着人间烟火的鲜活气息。
李如玉站在场前，月白的身影在拥挤的维修店里如同定海神针。她目光沉静地扫过一张张或期待或敬畏的脸，声音清越：“今日习‘导引吐纳法’。”
没有冗长的理论，只有清晰到刻板的指令。
“闭目，垂帘。舌抵上腭，齿轻叩。”
“吸气，意念引气自鼻入，过喉，沉于脐下三寸丹田，如石投深潭。”
“呼气，意念引浊气自丹田起，经胸腹，由口鼻缓缓吐出，如云散长空。”
“动作随吾。”
她开始缓慢地演示一套极其简单的导引动作——双臂如抱球，缓缓上托，再如按水，缓缓下压。动作幅度极小，却蕴含着奇特的韵律。随着她的呼吸和动作，口鼻间那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气再次出现，悠长深远，仿佛带动着整个店内的空气都随之微微波动。
学员们纷纷笨拙模仿，店内响起一片或粗重或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动作更是千奇百怪：刘胖子托举时肚子颤巍巍，老孙头下按时腰咔吧作响，几个新来的阿姨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李如玉并未下场纠正，只是目光如鹰隼巡弋。当看到吴大妈吸气时肩膀耸得老高，她清冷的声音立刻响起：“肩耸气浮，气滞于胸。沉肩坠肘，气自下沉！”吴大妈一个激灵，慌忙调整。
另一个新来的中年男人呼气时猛地张嘴大口哈气，李如玉目光扫过：“呼气如泄洪，神气俱散。唇齿微开，气息徐出，绵绵若存！”那男人赶紧抿住嘴，憋得脸通红。
鹿玖和苏青穿梭在人群边缘。鹿玖凭借日益精熟的“凝劲入微”，手指搭在学员肩背腰腿处，力道温和精准，引导他们放松紧绷的肌肉，调整别扭的姿势，口中不忘低声提醒：“张姨，吸气别鼓肚子…李叔，动作慢点，跟着呼吸走…” 被点到的学员无不感到一股舒适沉静的力道透入，引导着他们僵硬的肢体，换来一片“小玖老师手法真舒服”的感激低语。
苏青则拿着平板，快速记录着学员们的实时状态和反馈。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凡是被李如玉精准点出问题并立刻调整的学员，或者被鹿玖以温和力道引导过的学员，在后续的练习中，气息明显更顺畅，动作也更协调。
“王婶，您感觉怎么样？”他凑到刚刚被李如玉点过“沉肩”的王婶身边，小声问。
“哎哟！神了！”王婶压低声音，满脸兴奋，“刚才李老师一说，我这肩膀一沉下去，胸口那点闷气儿‘呼啦’一下就顺下去了！现在吸气都觉得深了不少！浑身舒坦！”她说着，又感激地看了一眼正在帮老孙头按腰的鹿玖，“小玖老师那手也管用，暖暖的，按哪儿哪儿松快！”
苏青快速在平板上王婶的名字后面标注：导引效果显着，反馈积极。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场中那个清冷的身影，又看看忙碌的鹿玖。陛下精准的“点穴”式指导，鹿玖温和的“推拿”式辅助，一刚一柔，一张一弛，竟形成了奇妙的互补效应，效果远超预期。
午后的维修店恢复了宁静。街坊们散去，留下满室的“束修”余香和角落里那袋愈发显眼的绿豆。鹿玖埋头修理一台老式收音机，指尖捏着细小的螺丝，动作稳定而精准。苏青则在平板前整理上午的数据，眼镜片上反射着幽幽蓝光。
“小玖，”苏青忽然开口，指着平板屏幕，“你看这个趋势图。学员血压、睡眠质量、关节疼痛的反馈…数据在稳步改善！虽然个体差异大，但整体向好！这‘李氏导引法’配合‘养元桩’，效果简直…匪夷所思！”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鹿玖放下螺丝刀，凑过去看。屏幕上花花绿绿的曲线确实呈现向上的趋势。“陛下教的，自然非同凡响。”他语气带着自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李如玉依旧在炉火旁静坐调息，炉子的暖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她膝上放着一小碗温热的豆浆，是王婶早上特意留的“束修”。
“只是…”苏青推了推眼镜，压低声音，带着忧虑，“人越来越多了。店就这么大，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今天早上新来了六个！再这样下去，别说练功，转身都困难！还有，”他指了指工作台和墙角堆满的维修零件，“咱们这‘磐石维修’的老本行，都快没地方下脚了！总不能真把这儿彻底改成武馆吧？房租水电，还有陛下…呃…‘束修’虽然不少，但买零件、修门、换炉子哪样不要钱？”
鹿玖看着拥挤不堪的店面，眉头也皱了起来。场地确实是迫在眉睫的大问题。他目光扫过角落那袋绿豆，又看看炉火旁那碗几乎没动的豆浆，心里某个念头愈发清晰。
他起身，走到那袋绿豆前，抓了一把。翠绿的豆子在他掌心滚动，带着微凉的触感。他走到炉火旁，将绿豆轻轻放在李如玉身边的小几上，挨着那碗温豆浆。
“陛下，”鹿玖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您看…这绿豆，性甘凉，能清心火，祛烦热。要不…我给您煮点绿豆汤？就当…下午的点心？”他特意强调了“清心火，祛烦热”几个字，目光紧紧锁住李如玉的反应。
李如玉缓缓睁开眼。那双凤眸在炉火映照下，深如寒潭，平静无波。她的目光在鹿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掌心那捧翠绿的豆子上，最后扫过小几上那碗温热的豆浆。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就在鹿玖以为自己的试探太过拙劣，准备收回手时，李如玉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如同幻觉，但那确实是点头！
“可。”一个清冷的字，从她唇间逸出。
成了！鹿玖心头狂喜，几乎要跳起来！他强压下激动，脸上努力维持平静：“好！陛下稍等，我这就去煮！保证煮得沙沙的，去火又解暑！”他像捧着圣旨，小心翼翼地放下绿豆，转身就往后间的小厨房冲，脚步都带着风。
苏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看看鹿玖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炉火旁重新闭目、似乎毫无波澜的李如玉，最后目光落在那袋被郑重放在小几上的绿豆上。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生活与神秘交织的奇妙感。
厨房里很快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和水流声。不一会儿，一股清甜的豆香混着淡淡的草药味（鹿玖自作主张加了一小片陈皮）开始在小店里弥漫开来，温柔地中和着松香、焊锡和机油的工业气息。
李如玉依旧端坐，如同玉雕。只有在她鼻翼极其细微的一次翕动，以及那交叠在膝上、指节依旧带着一丝苍白的双手，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指尖极其轻微地、放松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汲取着空气中那缕微凉的、带着生机的甘甜水汽。
炉火嗡嗡，豆香袅袅。这间名为“磐石”的小小维修店，在生存的压力与人情的暖流之间，在武道的玄奥与生活的琐碎之间，在女帝的寒毒与少年的绿豆汤之间，艰难却又顽强地拓展着它扎根的缝隙，寻找着那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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