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汤锅底在紫铜炉上咕嘟咕嘟地翻滚，熔金般的牛油与赤红辣椒、深褐花椒在沸水中沉浮，宛如无数枚被点燃的烽火流星，炸裂出裹挟着麻香的辛辣气浪。那气味带着蜀地特有的霸道，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撬开了鼻腔里所有的感官神经——邻桌抱着襁褓的妇人\"阿嚏\"打了个喷嚏，襁褓里的婴儿被辣气呛得瘪了瘪嘴，粉嫩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惹得周围食客发出善意的哄笑。跑堂的伙计端着托盘经过，铜铃般的嗓音穿透热气：\"客官慢用！这锅底可是咱掌柜用三十斤牛油、五斤朝天椒熬了整整一夜的！\"
江砚夹着竹筷的手悬在辣锅上方三寸处，蒸腾的热浪裹挟着辣意扑面而来，熏得他鸦羽般的睫毛不住颤动，鼻尖沁出的细汗顺着鼻梁滑落，在跳跃的烛火下映出碎钻般的光痕。他盯着漏勺里薄如蝉翼的毛肚，喉结滚动着深吸一口气，唇瓣微动默数\"一、二、三\"，猛地将毛肚捞出时，水珠在叶片边缘连成晶亮的银线，却裹着红汤里逃窜的辣油星子，恰似撒了把燃烧的火星。竹筷递到唇边的瞬间，他甚至能看见辣油在毛肚纹理间滋滋作响。
\"嘶——！\"毛肚触及舌尖的刹那，江砚浑身一震，仿佛被惊雷劈中般抓起青瓷碗，将整碗冷茶灌进喉咙。碗底重重磕在桌面发出\"当\"的脆响，溅起的茶水如银珠般打湿了月白长衫前襟，在暗纹衣料上晕开深浅不一的水痕。辣意如野火燎原般从味蕾窜至喉管，又顺着食道烧向胃里，他弓起背剧烈咳嗽，耳尖红得如同染了朱砂的玉坠，连眼尾都泛起潮红色的涟漪。\"太辣了！\"他喘息着，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辣劲儿比长安西市胡同里王老头的胡辣汤狠十倍不止！\"溢出的茶水混着呼出的热气，在桌面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木纹蜿蜒成河，倒映着铜炉里跳跃的火苗。
念璃趴在斑驳的老木桌上笑得前仰后合，头上的石榴红绒球随着动作扫过醋壶边缘，陶壶在桌面上晃出危险的弧度。她伸出藕节般的小胳膊抱住醋壶，琥珀色的液体如小溪般晃出壶口，在桌面上漫成蜿蜒的小湖，醋香与厚重的牛油味在空气中撞出清冽的火花。\"爹，外祖父说醋能解辣！\"她得意地晃着小脑袋，发间银铃叮当作响，却没注意到醋液已浸透江砚袖口的竹纹暗绣，在衣料上洇出淡淡的水迹。跑堂的伙计见状笑着递来抹布：\"小娘子，醋要慢慢倒，不然可就成醋火锅咯！\"
思砚则悄悄退到榆木椅后，从袖兜里掏出个边角磨毛的油纸包。那纸包被体温焐得温热，透出里面米白色糖糕的轮廓，边角还沾着些许桂花碎屑。他踮着脚将糖糕塞进江砚掌心，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严肃，鼻尖还沾着方才蹭到的火锅油星，像颗小小的琥珀痣。\"爹，甜的能压辣。\"糖糕上的桂花碎沾在江砚指缝，甜香与残留的辣味交织，在掌心织成一张奇异的气味网，竟隐隐压下了几分灼烧感。江砚捏着糖糕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辣还是感动。
江砚感动得眼眶微热，刚想开口夸儿子\"还是思砚懂事\"，舌尖残留的辣意却如潜伏的火山骤然喷发。他张口结舌地吐着舌头，被辣得连连吸气，喉间发出\"嘶哈\"的声响，活像只被烫到的雪狮犬。念璃拍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小手指着父亲发红的舌头尖叫：\"爹的舌头像西市元宵节卖的红绸子！能拿来舞龙灯了！\"她笑得肩膀直抖，发间的银饰在烛光下划出细碎的光弧，连头顶的绒球都跟着一跳一跳的。邻桌的食客们纷纷侧目，有个梳双鬟的小姑娘指着江砚跟母亲咬耳朵，惹来一阵轻笑。
苏锦璃夹着黄喉从辣锅捞出，脆嫩的食材裹着亮晶晶的红油，在筷子上颤巍巍地发亮，油珠顺着纹理滑落，在白瓷碗里砸出小小的油花。她吃得眉眼弯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用丝帕擦了擦脸颊，帕子上立刻印出淡淡的红晕。\"这辣才够劲！江砚你行不行啊？\"话音未落，就见江砚赌气般夹起块鸭血，狠狠丢进辣锅，待血色褪尽便猛地塞进嘴里，仿佛要与这锅辣汤一决胜负。他闭着眼咀嚼的模样，像极了沙场冲锋的将士。
\"辣！辣！水——！\"江砚如被点燃的炮仗般弹起来，榆木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喧闹的店内显得格外突兀。他抓起念璃面前的糖水就往嘴里倒，琥珀色的液体泼了一身，连胸前的玉带扣都沾了黏腻的糖渍，在烛光下闪着sticky的光。念璃眼疾手快抱起醋壶还要倒，被苏锦璃一把按住手腕：\"再倒你爹该变成镇江醋坛子里泡了三天三夜的嫩姜了！\"思砚在一旁看得着急，小眉头拧成了疙瘩：\"娘，醋放多了会酸的！\"
思砚却已掏出紫檀算盘，珠串在他指间打得哗啦响，算珠碰撞声与火锅的咕嘟声奇妙地应和着，成了店内最独特的节奏。\"爹吃辣消耗三碗碧螺春、两块糖糕，按今日市价算共七十二文，\"他拨弄着算珠，小手指灵活地在梁上跳来跳去，\"加上精神损失费二十文，合计九十二文，算工伤得从我零花钱里扣除......\"话没说完，江砚就捏着剩下的半块糖糕堵住他的嘴，父子俩在餐桌旁闹作一团，思砚的算盘在腿间晃出清脆的叮当声，险些滑落在地。周围的食客们笑得前仰后合，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打趣道：\"这位小公子日后必是账房奇才！\"
隔壁桌的屠夫笑得拍案，腰间的皮围裙随着动作晃动，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内衬。\"这位公子，咱蜀地的海椒可不是盖的！\"他举起酒碗，琥珀色的米酒在碗中晃荡，酒液挂在碗壁上如蜜般浓稠，\"去年有个关西来的镖头，自称能生嚼五斤朝天椒，结果在咱这儿吃了半锅，辣得抱着街对面的老井台泡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弟兄们用门板抬走的！\"满店爆发出哄笑声，跑堂的伙计端来新沏的老鹰茶，铜壶嘴冒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如同一道微型的彩虹，驱散了辣意带来的灼热。
江砚喘着气坐下，看着苏锦璃用湿巾细细给念璃擦去嘴角的油星，湿巾划过小姑娘嘴角时，念璃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思砚则趴在桌上拨拉着算盘，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数字，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在破解什么天大的难题。辣意渐渐退去，口腔里却留下奇异的回甘，像被春雨浇透的火烧地，带着草木灰的温热与泥土的芬芳。他看着妻儿闹哄哄的模样，突然觉得这蜀地的辣，辣得酣畅淋漓，辣得心底发烫——那不是被火灼烧的刺痛，而是被亲情烘暖的炽热，是烟火人间里最实在的温度，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熨帖人心。
\"再来片毛肚！\"江砚突然抓起筷子，这次稳稳地将毛肚涮进不辣的菌菇锅，雪白的汤面上浮起细小的油花，如同一幅水墨画上点染的金箔。念璃立刻将醋碟推到他面前，碟边还沾着她方才倒洒的醋液，在烛光下闪着酸溜溜的光；思砚则把剩下的糖糕推到他手边，油纸包上的桂花碎掉在桌面上，像撒了一把星星点点的甜意。苏锦璃笑着夹来一筷子香菇：\"早该听我的涮菌菇锅嘛。\"
一家三口在火锅的热气里笑作一团，铜炉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将每个人的脸庞映得通红，连眉梢眼角都染上了暖意。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成都府的灯笼在湿冷的空气里晕开暖红的光，透过蒙着水雾的窗纸照进来，与锅里翻腾的辣汤相映成趣，看着灼人，尝着却暖到心底。邻桌的屠夫又干了一碗酒，粗哑的嗓音带着笑：\"看这一家子，辣得过瘾吧？\"江砚举起茶水碗遥遥一敬，辣意虽已褪去，心底的暖意却如这火锅的热气般，久久不散。
江砚夹起涮好的毛肚塞进嘴里，菌菇的鲜香裹着若有似无的辣意，竟比方才更有滋味。他看着念璃炫耀般伸出被辣红的舌头，思砚则认真地在算盘上计算着这顿火锅的成本，嘴里念念有词：\"锅底二十文，毛肚三十五文......\"苏锦璃笑着给他夹来一筷子黄喉，鬓角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像几缕墨色的云霞。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这世间最暖的滋味，从来不是不辣的菌菇汤，而是眼前这桌冒着热气的团圆饭，和身边这两个忙着救场的小萌娃——他们用稚嫩的方式，把生活里的辣，都酿成了蜜糖，让这蜀地的夜晚，甜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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