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齐家祖坟
光绪二十三年春，苏州河畔的柳絮纷飞如雪。
齐远山站在齐家祖坟前，望着父亲坟头新立的青石碑，掌心沁出冷汗。碑文是请苏州名匠雕刻的，可此刻，那\"先考齐公讳明远之墓\"几个字却被一道狰狞的裂缝贯穿——就像不远处正在铺设的钢轨，笔直地刺向祖坟后的龙脉山丘。
\"大哥，这铁路......真要穿过祖坟？\"齐修远攥着罗盘的手指发白，黄铜指针在\"大凶\"位剧烈颤抖。
齐远山没回答。他弯腰抓起一把坟土，指腹摩挲着土里的碎瓷——这是当年下葬时埋的镇魂瓶碎片。如今瓷片裂痕新鲜，显然是最近被震动所伤。三百步外，英国工程师威廉姆斯正指挥苦力打桩，蒸汽打桩机的轰鸣惊飞了坟头柏树上的乌鸦。
\"《葬经》有云：'地脉断，则气散'。\"齐修远抖开泛黄的族谱，指着其中一页，\"同治七年大旱，祖父迁坟至这'龙吐珠'穴，才保住咱家二十年兴旺。现在洋人要斩断龙脉......\"
\"闭嘴！\"齐远山突然暴喝，惊得树梢乌鸦扑棱棱飞起。他踢开脚边碎石，露出下面半截刻着英文的界桩——\"b.A.R No.47\"。这标记他太熟悉了，伯明翰亚洲铁路公司的钢轨，正以每天两里的速度蚕食着苏州城外的良田。
远处突然传来喧哗。一群头扎红巾的农民扛着锄头冲进工地，领头的正是龙华寺的弘一法师。老和尚的袈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禅杖重重顿地：\"此乃吴越王钱镠亲封的'文曲星照'之地，尔等安敢毁我风水？\"
威廉姆斯摘下太阳镜，碧蓝眼睛里满是讥诮。他冲翻译勾勾手指，后者立刻用蹩脚官话喊道：\"朝廷批文在此！阻挠铁路者，按谋反论处！\"
齐远山看见弘一法师的禅杖微微发抖。老和尚身后，十几个庄稼汉已经跪下来对着祖坟方向磕头，额头上沾满黄土。更远处，沈红英带着丫鬟站在茶寮旁，月白色旗袍在春风里像一面降旗。
二：祠堂争锋
齐家祠堂的青铜香炉里，三炷香烧出诡异的蛇形灰烬。
\"列祖列宗在上！\"齐修远将族谱重重拍在供桌上，震得牌位簌簌作响，\"今日宗亲会表决，绝不能让铁路玷污祖坟！\"
祠堂里顿时炸开锅。苏州丝绸行的齐三爷率先跳起来：\"我家蚕房就在铁路线上，惊了蚕神，明年拿什么上贡？\"盐商齐五爷更是一脚踹翻凳子：\"你们读书人懂个屁！洋人给的拆迁款够买二十亩水田！\"
齐远山始终沉默。他盯着房梁上悬着的\"进士及第\"匾——那是祖父齐明远中举时朝廷赐的，如今爬满蛛网。匾额阴影里，一只壁虎正吞食飞蛾，尾巴断了一截。
\"远山，你是长子，说句话！\"族老齐太公用拐杖敲打青砖地面，每一下都像打在齐远山太阳穴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刺过来。齐远山缓缓展开袖中的图纸，那是他连夜绘制的铁路改线方案：\"若将轨道往东偏三十丈，绕过'龙珠'丘......\"
\"放屁！\"齐修远一把抢过图纸撕碎，\"你当是小孩摆家家酒？洋人的测量队早钉死了桩子！\"碎纸纷扬中，齐远山看见弟弟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那绝不是对风水的执着。
争吵声惊动了檐下的燕子窝。一只雏鸟掉在齐远山脚边，扑腾着没长全的翅膀。他弯腰捧起这小生命时，突然摸到鸟腿上绑着的细绳——是沈家绣坊特制的金丝线！
祠堂后窗传来三声布谷鸟叫。齐远山借口如厕溜出去，在竹林里见到了男装打扮的沈红英。她发髻里别着的银簪尖上，沾着新鲜墨迹。
\"你弟弟收了怡和洋行三百两银子。\"沈红英递来一张当票，\"他当掉了祖传的《鲁班经》真本。\"
齐远山胸口如遭锤击。那经书里记载着\"断龙脉\"的秘法，是齐家工匠的命根子。他忽然明白为何弟弟坚持\"风水不可犯\"——只有闹出大动静，英国人才会高价收购这块\"凶地\"！
三：镇魂钉
子时的祖坟静得可怕。
齐远山跪在父亲坟前，将沈红英给的铜匣埋入土中。匣里是半截铁轨样本，取自吴淞铁路事故段——正是当初威廉姆斯当众敲断的那根。月光下，铁轨断面的枝晶纹路宛如符咒，与坟土里的碎瓷纹路惊人相似。
\"父亲，您当年说'铁路救国'......\"齐远山喉头发紧，烧化的纸钱灰烬扑在脸上，\"可这铁轨里掺了硫磺渣，比鸦片还毒！\"
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齐修远提着灯笼走来，火光映出他腰间崭新的柯尔特左轮——这是租界巡捕房的制式配枪。
\"大哥好雅兴。\"齐修远踢了踢铜匣露出的一角，\"听说你最近常去江南制造局？\"
齐远山慢慢起身，袖中滑落自制的游标卡尺。兄弟俩的影子在坟茔间纠缠，像两条争夺地盘的蜈蚣。
\"英国人给的测量数据有问题。\"齐远山突然说道，\"他们故意把'龙珠'丘算成普通土坡。\"
齐修远的表情凝固了。灯笼火光忽明忽暗，照出他额角暴起的青筋：\"你......验过桩？\"
\"每个桩子都偏离红线三丈。\"齐远山逼近一步，\"你身为齐家子孙，帮着外人算计祖坟，就不怕天打雷劈？\"
\"轰隆——\"
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齐修远踉跄后退。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坟头新土。在闪电照亮的瞬间，齐远山看见弟弟袖口露出的契约——上面盖着怡和洋行的火漆印！
暴雨中，两人在祖坟前扭打起来。齐修远的左轮走火，子弹击碎墓碑一角；齐远山的卡尺划过弟弟脸颊，带出一道血痕。最终齐修远挣脱逃走，只留下满地纸钱混着血水，被雨水冲进新挖的轨道基坑。
四：移花接木
五更天，雨停了。
齐远山拖着伤腿回到祠堂，发现沈红英正在修补撕碎的图纸。她手边放着个古怪的仪器——黄铜圆盘上刻着二十八星宿，中央磁针却是一根道钉。
\"这是......\"
\"根据你祖父笔记改的'风水经纬仪'。\"沈红英转动圆盘，磁针立刻指向祖坟方向，\"洋人的水准仪测不出地磁偏角，但这个可以。\"
晨光透过窗棂，在图纸上投下格子阴影。齐远山突然发现，如果把铁路往东移三十丈，恰好能避开祖坟，还省去炸山的费用。但这个方案需要......
\"需要动威廉姆斯的命根子。\"沈红英指向地图上的红圈，\"他私吞的二十万两材料款，全藏在这段'绕不过去'的悬崖下。\"
祠堂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透过门缝，齐远山看见一队绿营兵押着弘一法师走过，老和尚的禅杖已被折断。更远处，蒸汽打桩机又开始轰鸣，像一具钢铁巨兽的心跳。
\"明日午时，英国领事要亲自钉下第一颗道钉。\"沈红英将银簪别回发间，\"你猜那根钉子上刻着什么？\"
她展开一张拓片，上面清晰可见\"Victoria Regina\"的花体字母——这根道钉竟是用鸦片战争缴获的大清火炮熔铸的！
齐远山一拳砸在供桌上，香炉倾倒，香灰在地上铺出诡异的龙形。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的话：\"风水不在山川，而在人心。\"
五：钉破天惊
正午的阳光下，英国领事艾斯顿的燕尾服后背渗出汗渍。
\"女士们先生们！\"他举起镀金道钉，刻意展示上面的皇家徽记，\"这根连接东西文明的......\"
\"且慢！\"
齐远山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他带着三十名工匠阔步走来，每人肩上都扛着缠红布的柏木桩。最令人震惊的是队伍中间的八抬大轿——轿中端坐着两江总督刘坤一亲赐的\"紫薇斗数盘\"！
\"根据《大清律例》第二百四十三条，动土需合三才。\"齐远山展开一卷黄绫，\"下官奉总督大人令，重测铁路风水。\"
威廉姆斯的脸瞬间惨白。他当然认得那个星盘——那是乾隆年间钦天监的宝物，盘底刻着所有省府的山川龙脉。更可怕的是，齐远山身后站着弘一法师，老和尚手中捧着本《金刚经》......封皮下分明是铁路借款合同的副本！
接下来的场面堪称魔幻。工匠们按星盘定位打下柏木桩，恰好围成个北斗七星阵。齐远山用朱砂在每根桩上画符时，沈红英带人架起了德国产的经纬仪。当两组数据同时显示原路线\"犯三煞\"时，连绿营兵都开始窃窃私语。
\"荒唐！\"艾斯顿领事咆哮，\"这是科学时代！\"
\"科学？\"齐远山突然用英语反问，\"那请解释为何贵国钢轨含硫量超标三倍？\"他亮出江南制造局的化验单，\"还是说，你们故意用劣质钢，好让铁路十年后垮塌？\"
现场顿时大乱。农民们举着锄头涌上来，官兵的枪栓拉得哗哗响。混乱中，齐修远突然夺过那根维多利亚道钉，狠狠砸向齐远山——
\"铛！\"
道钉被弘一法师的铜钵挡住，反弹起来划破艾斯顿的脸颊。鲜血滴在皇家徽记上时，老和尚高诵佛号：\"阿弥陀佛，洋大人的血，也是红的。\"
当天傍晚，总督衙门贴出告示：铁路改道东移，齐家祖坟方圆百丈列为\"文脉保护区\"。而告示右下角，有个不起眼的墨点——那是齐远山和沈红英约定的暗号，意思是\"账本已送达京师\"。
六：新坟旧轨
夜雨又至。齐远山独自跪在新立的衣冠冢前，碑上刻着\"胞弟齐修远之灵位\"。
三天前，人们在苏州河捞起一具尸体，腰间还别着那把柯尔特左轮。验尸仵作从死者紧握的掌心里，取出一枚刻着怡和洋行徽记的金币。
\"二弟，你错了。\"齐远山将半截铁轨埋入坟前，\"风水轮转，终究压不过人心。\"
远处传来汽笛长鸣。改道后的首列火车正驶过龙珠丘，车窗灯火映在雨中，像一串浮动的星子。而在更深的夜色里，沈红英的马车正驶向码头——她袖中藏着威廉姆斯与户部侍郎的密信，下一站是天津的《国闻报》馆。
雨幕中，新坟上的招魂幡猎猎作响，宛如一面破碎的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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