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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活杀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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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碾村藏在山坳里,像被时光遗忘的一粒尘埃,进出只有一条蜿蜒的土路,晴天扬尘,雨天烂泥。村里的房子多是老旧的土坯或石头垒的,低矮,沉默,瓦缝间长着顽固的野草。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烟火气,混杂着泥土、炊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腥。

阿德就住在这村子东头。他是个闷葫芦,黑瘦,脊背因为常年在地里劳作,已经有些佝偻。此刻,他正佝偻在自家灶房门口,手里攥着一把枯柴,眼睛却死死盯着屋里那张破旧的木床。

床上躺着他媳妇秀云。曾经红润的脸庞如今蜡黄干瘪,眼窝深陷,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像破了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嘶哑声。痨病(肺结核)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缠上她已经大半年,吸干了她的精气神,也吸干了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

村里的李郎中,也是唯一的郎中,前几天捻着胡须摇过头,话说的委婉,意思却明白:准备后事吧。

阿德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一点点往外掏,掏得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疼。他不能没有秀云。这个家,不能没有女主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阿德娘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颤巍巍地挪了进来。她老了,头发几乎全白,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刻刀划上去的,深重而杂乱。那双手,枯瘦得像老树的枝杈,捧着碗的边缘,微微颤抖着。

她把米汤放在灶台边上,没去看床上的秀云,也没看儿子,只是浑浊的眼睛在阿德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太多阿德读不懂,或者说不敢去读懂的东西。怜悯?决绝?还是别的什么。

“阿德……”娘的声音沙哑,像秋风吹过干裂的土地,“别熬了……人,各有命。”

阿德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在那里面燃烧。“命?什么命?!秀云才三十岁!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狭小的灶房里冲撞,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床上秀云似乎被惊动了,发出一串更剧烈的咳嗽,瘦弱的身子蜷缩起来。

娘沉默了。她伸出那双枯瘦的手,没有去拍儿子的背,也没有再去端那碗米汤,只是默默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本就还算干净的灶台边缘。动作缓慢,固执,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永远擦不掉的污迹。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秀云艰难的呼吸声和阿德粗重的喘息。

良久,娘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她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坯的墙壁,望向了村子更深、更暗的某个角落。

“也许……还有一个法子。”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阿德耳边。

阿德浑身一僵,猛地看向娘。

“村西头……老槐树底下……”娘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那家……‘活杀斋’。”

“活杀斋”三个字一出口,灶房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好几度。阿德打了个寒颤。关于那个地方的零星碎片,那些他从小听到大、却又被大人们讳莫如深、语焉不详的传闻,瞬间涌入脑海。那是一个禁忌的名字,是村民们下意识绕道走的地方,是连小孩子哭闹时,大人用来吓唬的“再哭就把你送到活杀斋去”的恐怖存在。

据说,那里有能治百病的“方子”。但代价……

阿德的嘴唇哆嗦起来,他看着娘,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恐惧。

娘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那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认命般的哀伤。

“用……用至亲的……”娘的声音更低了,像蚊蚋,“血肉……做引……熬成羹……”

嗡的一声,阿德只觉得脑袋里像被塞进了一个马蜂窝。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土墙上,震落一片灰泥。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娘这些天总是欲言又止。为什么她的眼神那样复杂。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候,提起那个鬼地方。

这是唯一的法子。用娘的命,去换秀云的命。

“不……不行!”阿德嘶吼出来,声音却带着哭腔,“那是……那是……娘!那是邪术!是要天打雷劈的!”

娘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苦涩,几乎算不上笑的表情。“傻孩子……人都要没了,还怕什么雷劈……秀云是个好媳妇,你们……你们还得过日子……”

她不再看阿德,转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里屋她的那张小床。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瘦小,那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走向刑场般的、令人窒息的决绝。

“你……你再想想……明早……给我个话。”

娘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轻飘飘的,落在阿德心上,却重于千钧。

那一夜,阿德屋里的灯,亮到了天明。

他坐在秀云床前,看着妻子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又听着里屋娘刻意压抑的、细微的翻身声。两个女人的命运,像两条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他想起了和秀云刚成亲时的日子,虽然清苦,但秀云的笑声像银铃,能驱散所有的阴霾。他想起了娘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那些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沟壑。

一边是挚爱的妻子,生机渺茫。一边是生养他的母亲,主动献身。

道德、人伦、恐惧、还有那一点点在绝望中滋生的、魔鬼般的希望……在他脑子里疯狂地厮杀、撕扯。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

窗纸渐渐泛白,鸡叫了头遍。

秀云的呼吸似乎又微弱了一些,嘴唇泛着青紫色。

阿德猛地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他扶住墙壁,稳住身子,然后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一步步挪到里屋门口。

娘已经起来了,静静地坐在床沿,穿戴得甚至比平时还要整齐一些,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她看着阿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面是望不到底的疲惫和……解脱?

“娘……”阿德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他想说点什么,道歉,解释,或者再次拒绝……但所有的语言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压抑的、类似野兽哀鸣的呜咽。他猛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娘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阿德杂乱肮脏的头发。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最后的、无力的抚慰。

“起来吧……”她说,“……带娘去。”

通往村西头的路,阿德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砍柴、放牛、或是单纯地瞎跑。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感觉脚下的路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娘走在他身旁,步子很慢,却很稳。她没有再看阿德,也没有看路两旁早起村民那惊疑、躲闪的目光。她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远处天际那轮苍白无力的太阳。

村子西头越来越僻静,房屋稀疏,最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坡地。坡地尽头,孤零零地立着一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树干粗大得需要几人合抱,树冠虬结,枝叶浓密得几乎不透光,投下大片令人不安的阴影。即使是在这初夏的早晨,走到这附近,也能感到一股阴森的寒意。

老槐树的后面,就是那座“活杀斋”。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座正常的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低矮、厚重的木门,颜色是暗沉的黑褐色,像是被岁月和某种难以言状的东西共同浸染而成。门板上没有任何标识,光秃秃的,透着一股死寂。墙壁是粗糙的石头垒砌,缝隙里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整座建筑趴伏在那里,不像住人的地方,更像一座……坟墓。

越是靠近,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就越发明显。不是鱼腥,也不是普通的血腥,而是一种混合了陈旧血液、草药和某种腐败物质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嗅觉上,让人胃里一阵翻腾。

走到距离那黑门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阿德停下了脚步。他的腿像灌了铅,再也挪不动分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

娘也停了下来。她最后看了一眼阿德,那眼神复杂得让阿德一辈子也无法解读。有眷恋,有痛苦,有恐惧,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空茫的平静。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一个人,朝着那扇黑色的矮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她的背影在巨大的老槐树和低矮怪异的石屋衬托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却又带着一种奔赴宿命的、令人心碎的“庄严”。

阿德张了张嘴,他想喊,想冲上去把娘拉回来。但秀云那张蜡黄的脸,那艰难的呼吸声,像魔咒一样箍住了他的喉咙,捆住了他的双脚。

他眼睁睁看着娘走到黑门前。那门没有上锁,甚至没有叩门环。娘只是伸出手,在那粗糙的木门上,极轻、极缓地,叩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清晨,在这荒僻之地,却清晰得如同敲在人的头骨上。

等了大概有十几息的时间,那扇黑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腥腐气味从门缝里扑面涌出。

娘的身影,在门口停顿了一瞬,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决然地抬脚,迈过了那道门槛。

她的衣角最后在门缝里一闪,便彻底消失在那片黑暗之中。

紧接着,那扇黑色的矮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严丝合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刚刚吞噬掉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周围恢复了死寂。只有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低声絮语,又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阿德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伸手欲拦的姿势,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一声乌鸦的凄厉啼叫将他惊醒。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环顾四周,荒坡,老树,黑屋,死寂。娘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和悔恨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砸开那扇该死的门。但最终,他只是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膝盖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发出野兽受伤般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

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但他毫无知觉。

他把自己唯一的娘,送进了那扇门里。为了救他的妻子。

他在原地瘫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太阳升高,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他才失魂落魄地、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不敢再看那黑门一眼,像逃避什么最可怕的怪物一样,跌跌撞撞地沿着来路跑了回去。

接下来的三天,对阿德来说,是此生最难熬的地狱。

他没有对秀云说实话,只含糊地说娘去远房亲戚家借债求药了。秀云病得昏沉,也没有多问。

这三天,阿德几乎水米未进。他不敢回家面对秀云询问(哪怕只是无意识的)的眼神,大部分时间都在村子外面游荡,像一具行尸走肉。他不敢靠近村西头,甚至不敢朝那个方向张望。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带着探究、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们似乎都知道他做了什么,但又默契地绝口不提。

“活杀斋”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阴影,不仅笼罩着那座石屋,也笼罩着整个石碾村,以及村里每一个知道它秘密的人心。

夜里,他不敢合眼。一闭上眼,就是娘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就是那扇无声打开又关上的黑门,就是各种光怪陆离、血肉模糊的恐怖想象。他听到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惊跳起来,总觉得是娘回来了,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回来了。

恐惧和负罪感像两条毒蛇,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心脏。

第三天,终于到了。

一大早,天还没完全亮透,阿德就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再一次走上了通往村西头的那条路。他的脚步虚浮,脸色灰败,眼窝深陷,比起床上病重的秀云,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病人。

老槐树和黑屋依旧沉默地矗立在晨曦的微光中,阴森如前。

这一次,没等阿德走近,那扇黑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婆,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依旧显得阴沉的黑色布衣。她的脸皱得像一枚干核桃,看不出具体年纪,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是两盏鬼火,在昏暗的光线下灼灼地盯着阿德。她的手里,捧着一个陶罐。

那陶罐是深褐色的,罐口用同样的材质封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但阿德的目光一接触到那陶罐,就再也移不开了。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老太婆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鬼火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阿德,那目光冰冷、审视,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然后,她伸出枯瘦得像鸡爪的手,将陶罐往前递了递。

阿德僵在原地,手脚冰凉。他不想接,他恨不得转身就跑。但秀云的脸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他颤抖着,几乎是凭借本能,一步一步挪到门前,伸出同样颤抖得厉害的手,接过了那个陶罐。

陶罐入手,是一种温热的、沉甸甸的触感。那温热,并非滚烫,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脱手扔出去。

“一次服尽。忌生冷油腻三日。”老太婆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用砂纸在摩擦骨头,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说完,她也不等阿德回应,便缓缓地向后缩回那片浓稠的黑暗里。黑色的木门,再次无声无息地关上,隔绝了内外。

阿德捧着那个温热的陶罐,像捧着一座山,一团火,一个诅咒。他低头看着罐口那严密的封泥,仿佛能穿透这层阻碍,看到里面那无法言说、不敢想象的内容。

娘……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被扼住般的哽咽,再也无法在这里多停留一秒,抱着陶罐,踉踉跄跄地逃离了这片让他灵魂战栗的土地。

回到家,灶房里依旧弥漫着草药和疾草的味道。秀云还在昏睡,气息微弱。

阿德看着手里的陶罐,又看看妻子,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挣扎,最终被一种麻木的绝望覆盖。他走到灶台边,生火,将陶罐整个放入锅中,隔水加热。他不敢打开封泥,不敢看,不敢闻。

水渐渐热了,蒸汽氤氲中,陶罐里似乎散发出一股极其奇异的气味。那不是寻常的肉香,也并非药味,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淡淡腥甜,又似乎有一种异样醇厚的,勾人食欲,却又让人从心底感到恶心和恐惧的味道。

这气味在狭小的灶房里弥漫开来,连昏睡中的秀云似乎都微微动了动鼻子。

阿德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将加热好的陶罐端出来。他用颤抖的手敲开罐口的封泥。

一股更浓郁、更具体的气味扑面而来。

罐子里,是浓稠的、呈现一种琥珀色或深乳白色的羹汤。汤汁油润,里面沉浮着一些已经炖得极其软烂、看不出原本形态的肉糜和一些凝固的、暗红色的……块状物。表面漂浮着几点金色的油星,和几片似乎是用于去腥增香的、寻常的姜片葱段。

平凡的外表下,掩盖的是最骇人听闻的真相。

阿德的手抖得厉害,他用一个粗瓷碗,盛出了大半碗这无法言说的肉羹。汤汁粘稠,挂在勺子上,缓缓滴落。

他端着碗,走到床前,轻轻唤醒秀云。

“秀云……吃药了……好药……”他的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秀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阿德和他手里的碗。那奇异的气味钻入她的鼻腔,她混沌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疑惑,但病痛的折磨让她无暇多想。在阿德的搀扶下,她勉强撑起一点身子。

阿德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将碗里的肉羹喂进秀云的嘴里。

秀云起初似乎有些抗拒,那味道毕竟不同寻常。但吃了几口之后,她的动作变得急切起来,几乎是本能地吞咽着。那肉羹入口即化,汤汁醇厚,带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诡异的“鲜美”,仿佛她枯竭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渴求着这东西。

她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碗边残留的一点汁液也卷了进去。

阿德看着她吞咽的动作,看着她脸上似乎因为这“药”力而泛起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正常的红晕,他的心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反复穿刺,疼得他几乎握不住碗。

一碗肉羹,很快见了底。

秀云像是耗尽了力气,重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胸口起伏的幅度似乎真的平缓了一些,那嘶哑的呼吸声,也仿佛减弱了一丝。

阿德拿着空碗,僵立在床边,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昏睡中的秀云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阿德猛地凑近。

只见秀云蜡黄的脸上,那死灰之气竟然真的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一层极淡极淡的血色,浮现在她的脸颊。她深陷的眼窝下,那青黑色也似乎变浅了。最神奇的是她的呼吸,变得平稳而悠长,不再带有那令人心碎的嘶哑破音!

她甚至轻轻动了一下,自己拉了一下滑落的被角。

奇迹!

这该死的、诅咒般的“秘方”,真的起了作用!

阿德看着这奇迹般的转变,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边的寒意,从脚底一路窜上头顶,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这奇迹,是用什么换来的?是他亲手将生养他的母亲,送进了那扇门,化作了这碗……羹汤。

他冲到门外,扶着土墙,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

接下来的几天,秀云的情况一天好过一天。她能自己坐起来了,能喝下整碗的稀粥了,脸上有了光彩,甚至能和阿德说上几句话了。

她不止一次地问起婆婆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每次,阿德都只能支支吾吾,用借债求药路途遥远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他不敢看秀云清澈起来的眼睛,那里面映照出的,是他自己肮脏而罪恶的灵魂。

秀云的身体在飞速康复,但阿德却在这几天里迅速枯萎下去。他吃不下,睡不着,眼窝深陷,形销骨立。秀云好转的每一个迹象,都像是在他良心上多加的一道枷锁。

家里似乎也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总是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腥气,无论他怎么通风打扫,都无法彻底驱散。碗柜里,偶尔会在深夜传来极其细微的、像是什么东西在爬挠的声响,但每次阿德心惊胆战地过去查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天晚上,秀云因为身体大好,心情愉悦,早早睡下了,呼吸均匀,面色甚至透出了久违的红润。

阿德却毫无睡意。他独自一人坐在灶房的小凳上,对着那盏摇曳的、昏黄的油灯,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曾经盛放过肉羹的粗瓷碗。碗早已被他反复清洗过无数遍,干净得发亮,但他总觉得上面残留着那股诡异的味道,残留着……娘的气息。

夜越来越深。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钻进了阿德的耳朵里。

那声音,飘飘忽忽,似有似无,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紧贴着他的耳根。

像是一个老妇人的……呼唤。

阿德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咚咚作响。

是幻觉吗?是这几天精神太过紧张产生的幻听?

他刚想稍微松一口气——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更清晰了一些。飘飘悠悠,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仿佛穿透了某种屏障,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

“儿啊……”

阿德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瞬间冰冷!

这声音……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娘的声音!绝对不会错!

但那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情,也没有了诀别时的平静,而是充满了一种……湿漉漉的、粘稠的,仿佛浸泡在某种液体里的诡异质感!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

阿德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动着仿佛生了锈的脖颈,眼珠瞪得几乎要裂开,恐惧地、难以置信地,看向了灶房角落那个老旧、颜色暗沉的……

碗柜。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儿啊……”

呼唤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更近了一些,仿佛就在碗柜的里面,贴着那扇薄薄的、有些开裂的木门。

“娘的味道……”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液体滴落的粘滞感。

“可还……入味?”

“入味”两个字,被拖得很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恶毒的询问和……嘲弄。

“呃……嗬……”阿德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怪响,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要夺路而逃,但双腿软得像面条,根本不听使唤。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暗的碗柜。

仿佛响应他的注视,那扇关着的碗柜门,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地……顶了一下。

咚。

一声闷响。

微弱,却如同丧钟,敲碎了他最后一点理智的壁垒。

阿德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嘴巴无意识地张大到一个扭曲的弧度,整张脸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

他终于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尖叫:

“啊——!!!”

与此同时,在西头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那座没有窗户的“活杀斋”石屋内。

一片永恒的黑暗中。

只有那口熬煮过无数“秘药”的巨大陶瓮,瓮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

瓮壁内侧,靠近底部的地方,借着不知从何处缝隙透入的、微乎其微的一点光,可以看到。

几道细细的、深深的抓痕。

新鲜,凌乱,带着一种绝望到极点的挣扎痕迹。

深深地,刻印在冰冷坚硬的陶土之上。

无声地,诉说着被吞噬前最后刹那的……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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