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天津的冬天总比别处黑得早些。林阳走出单位大门时，天已经彻底沉了下来，冷风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刮，他下意识把羽绒服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直到领口抵着下巴，才稍微觉得暖了点。
单位门口的那条路，以前每到下班点总是热闹的。路两边的小吃摊冒着热气，卖煎饼馃子的大爷敲着铁板，炸串的香味能飘出老远，下班的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要么买份小吃垫肚子，要么聊着天往公交站走。可现在不一样了，天津港爆炸过去这些年，周边的经济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连带着他们这种依托进出口贸易的企业也跟着受影响。路边的小吃摊少了一半，剩下的几家也没多少生意，老板们缩在小推车里，对着冷清的街道叹气。
林阳揣着口袋里的工资条，指尖能摸到那张纸的边角，硬邦邦的，像块石头硌得他心慌。这个月发工资，他特意比平时晚走了半小时，就是想等办公室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去财务室领。可即便避开了所有人，当财务大姐把工资条递给他，说“林阳，这个月因为办公桌凌乱扣了920，你核对下”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脸上发烫，手里的工资条瞬间变重了。
920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够给晓雯买两罐孕期喝的孕妇奶粉，够给即将出生的宝宝买两件厚点的连体衣，要是省着点花，还能撑几天的菜钱。他不是心疼钱，是觉得委屈——那天早上他临时接到通知去仓库盘点，走得急没来得及收拾办公桌，回来就被行政部的人拍了照，说违反了公司“办公环境整洁规定”，要扣工资。他找领导解释，领导却只说“公司有公司的制度，谁都不能例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现在公司效益不好，想找些由头缩减开支罢了。
他沿着路边慢慢走，公交站就在前面不远，可他不想上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晓雯说这件事。结婚半年多，晓雯怀着孕，却从来没让他操过心。每天他下班回家，总能闻到厨房里的饭香，晓雯要么在切菜，要么坐在沙发上整理宝宝的小衣服，看见他回来，总会笑着说“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今天炖了你爱吃的萝卜排骨汤”。她从来没问过他工作上的事，偶尔他提起单位里的烦心事，她也只是安安静静听着，然后帮他分析，再安慰他“别太累了，实在不行咱就换个工作”。
可正是这份体谅，让林阳更觉得愧疚。他是家里的男人，本该撑起这个家，现在却连工资都被莫名扣了，还要让怀着孕的妻子跟着担心。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是晓雯下午发的消息：“老公，今天降温了，下班路上注意安全，我炖了汤，等你回来喝。”后面还跟了个可爱的小太阳表情。
林阳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好久，手指在屏幕上悬着，想打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回了个“好，马上就回”，然后把手机揣回口袋，加快了脚步。
小区里的路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淡淡的光晕。林阳走到楼下，抬头就看见自家窗户亮着灯，那束光透过玻璃照出来，像是在等他回家，瞬间就把他心里的冷意驱散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搓了搓脸，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才推开单元楼的门。
“咔嗒”，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刚落，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晓雯穿着厚厚的家居服，围着围裙，头发用发绳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走路的时候得稍微扶着腰，看见林阳，眼睛一下子亮了：“回来啦？外面是不是特别冷？我刚摸了摸窗户，都冰手。”
说着，她伸手想去接林阳手里的包，林阳赶紧躲开：“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你快回屋里坐着，别冻着。”
晓雯笑了笑，也不坚持，转身往屋里走：“汤在锅里温着呢，我再炒个青菜就能吃饭了。你先洗手，桌上有我下午煮的苹果水，你喝点暖暖身子。”
林阳放下包，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晓雯。她正站在灶台前，拿着锅铲翻炒青菜，锅里的油“滋滋”响着，飘出青菜的清香。阳光房的窗户开着一条缝，透进些冷风吹进来，晓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还是认真地盯着锅里的菜，生怕炒糊了。
林阳心里一软，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怎么开着窗？冷不冷？”
“刚才炒完排骨，屋里有点油烟，想开窗透透气，忘了关了。”晓雯转过头，对着他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马上就好，你再等两分钟。”
林阳没说话，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晓雯怀孕五个多月了，反应不算大，但也经常觉得累。以前她下班回家还能跟他一起逛超市，现在却连站久了都会腰酸。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每天下班回家就忙着做饭、收拾屋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时候林阳说“要不请个钟点工吧”，她却不同意，说“咱们现在得省着点花，等宝宝出生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能行”。
饭很快就做好了，两菜一汤：清炒青菜、萝卜排骨汤，还有一盘晓雯早上卤的牛肉。晓雯把菜端上桌，又给林阳盛了一碗汤：“快尝尝，今天的汤炖了两个小时，萝卜都炖烂了，应该好喝。”
林阳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温热的汤滑进胃里，暖融融的，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可他看着桌上的菜，看着晓雯期待的眼神，心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慢慢嚼着，味同嚼蜡。
晓雯坐在对面，一边小口喝着汤，一边看着他。她其实早就察觉到林阳不对劲了。今天早上林阳出门的时候，她就觉得他脸色不太好，像是有心事，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没事，可能没睡好”。刚才他进门的时候，虽然笑着，可眼神里的疲惫却藏不住，吃饭的时候又一直沉默，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却没吃几口。
晓雯放下勺子，轻声问：“老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林阳的手顿了一下，筷子上的青菜掉回碗里。他抬起头，看见晓雯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关心。那一刻，他心里的防线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瞬间就塌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工资条，放在桌上，推到晓雯面前：“这个月……工资被扣了。”
晓雯拿起工资条，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数字很清晰，应发工资后面跟着扣除项，“办公环境整洁罚款”那一项写着920，下面的实发工资比平时少了一大截。她看完，把工资条放在桌上，抬头看着林阳，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反而很平静：“是因为办公桌没收拾吗？”
林阳愣了一下，没想到晓雯会这么问：“你……你怎么知道？”
“前几天你跟我说，你们单位要查办公环境，让你们每天上班前都收拾好桌子。”晓雯拿起汤勺，给林阳碗里又盛了点汤，“那天你回来晚了，说去仓库盘点，是不是那天没来得及收拾？”
林阳点点头，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我那天走得急，想着晚上回来再收拾，结果下午行政部的人就去拍照了，说我违反规定，要扣工资。我找领导解释，领导也不听，就说公司制度不能改。其实我知道，就是公司现在效益不好，想找理由扣钱……”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说不下去。他怕晓雯会担心，怕她会觉得他没用，连份稳定的工作都保不住。
可晓雯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她的手很暖，隔着薄薄的衣袖，也能感受到温度。“我知道，”她说，“天津港爆炸之后，这边的经济一直没缓过来，好多做进出口的企业都受影响了。我前几天跟我同事聊天，她说她老公他们公司，上个月还裁了两个人呢，说是要缩减成本。”
林阳抬起头，看着晓雯。她的眼神很温柔，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晓雯继续说，“你这两个月回来，话比以前少了，有时候坐在沙发上会发呆，我问你工作怎么样，你总说挺好的，可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苹果水，喝了一口，“老公，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一起说呢？你别总自己扛着，我看着也心疼。”
林阳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他以为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没想到晓雯早就看出来了。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晓雯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公司因为办公桌凌乱扣你九百多，确实有点小题大做了。工作本来就够累的了，还要因为这种小事受气，不值当。”她握住林阳的手，眼神很认真，“要是你做的不开心，太辛苦，那就别做了。过了年咱们再找新工作，也不急这一时。”
“可是……”林阳终于找回了声音，“咱们还有宝宝呢，5月份就要出生了，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我要是没工作了，家里的开销怎么办？”
“你忘了咱们还有积蓄吗？”晓雯笑了笑，“咱们结婚的时候存了点钱，加上我每个月的工资，省着点花，撑几个月没问题。再说了，我现在还能上班，等宝宝出生了，我再看看能不能找个离家近点的工作，或者做些兼职，总能过得去的。”
她顿了顿，眼神里满是温柔：“最重要的是你。老公，我和宝宝都不想你出事。你要是因为工作太累，或者受气把身体搞垮了，那咱们家才真的塌了。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可你要是垮了，我和宝宝怎么办？”
“宝宝……”林阳低头，看着晓雯的肚子。那里孕育着他们的孩子，一个小生命正在慢慢长大。他想象着宝宝出生后的样子，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会哭会笑，会叫他“爸爸”。那一刻，他心里的焦虑好像被什么东西抚平了，只剩下满满的暖意。
晓雯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昨天晚上，宝宝还踢我呢。我跟他说，爸爸马上就要回来了，让他乖一点，别闹。结果他好像听懂了，真的不踢了。”她笑了笑，眼里满是期待，“咱们给宝宝起的名字‘念念’，你还记得吗？就是想让他记得，咱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一起扛过去。”
“念念……”林阳重复着这个名字，心里暖暖的。那是他们刚知道晓雯怀孕的时候，一起商量着起的名字。晓雯说，“念”是想念，是牵挂，也是初心，希望宝宝能记得家人的爱，也希望他们夫妻俩能永远记得当初在一起的初心，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互相扶持，不放弃。
他看着晓雯，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有这么好的妻子，有即将出生的宝宝，还有一个温暖的家，就算遇到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婆，”林阳握住晓雯的手，用力紧了紧，“谢谢你。”
“跟我说什么谢啊？”晓雯笑了，“咱们是一家人，不是吗？”她拿起筷子，给林阳夹了一块牛肉，“快吃饭吧，汤都要凉了。吃完了咱们一起看看宝宝的四维彩超照片，昨天我又打印了一张，放在客厅的相框里了。”
林阳点点头，拿起筷子，大口吃起饭来。萝卜排骨汤的香味在嘴里散开，青菜很嫩，牛肉也炖得很入味。他从来没觉得，家里的饭这么好吃过。
吃完饭，林阳主动收拾碗筷，晓雯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嘴角带着笑。她拿起桌上的四维彩超照片，照片上的宝宝蜷缩着身体，小小的脸清晰可见，眼睛闭着，像是在睡觉。她轻轻摸了摸照片，心里满是期待。
林阳洗完碗，擦干手，走到沙发边坐下。晓雯把照片递给她，他接过来，仔细看着。照片上的宝宝那么小，却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他想象着宝宝出生后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期待。
“你看，宝宝的鼻子跟你好像。”晓雯靠在林阳的肩膀上，指着照片说，“还有嘴巴，跟你一模一样。”
林阳笑了：“我觉得像你，眼睛肯定跟你一样，大大的，好看。”
“才不像我呢，我眼睛小。”晓雯撅了撅嘴，又笑了起来。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小区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客厅里的灯光暖融融的，照在两个人身上，也照在那张四维彩超照片上。林阳搂着晓雯，晓雯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一起看着照片，聊着宝宝出生后的规划。
“等过了年，我就去看看招聘信息，找个离家近点的工作，这样每天还能早点回来陪你和宝宝。”林阳说。
“嗯，”晓雯点点头，“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也别着急。咱们可以先看看能不能学点技术，比如你之前说的那个物流管理，现在物流行业不是挺火的吗？你要是想学，我支持你。”
“好，”林阳笑着，“那我就先看看相关的资料，等过了年再说。”
他低头，在晓雯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老婆，有你真好。”
晓雯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柔：“我也是。”
两个人就这么依偎着，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色，聊着未来的日子。虽然未来还有很多不确定，虽然可能还会遇到困难，但他们知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互相扶持，互相理解，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客厅里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记录着这平凡却温暖的时刻。冬夜很冷，可这个小小的家里，却满是暖意。因为爱，因为坦诚，因为互相牵挂，所以再冷的冬天，也能被温暖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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