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袁滨也没了办法，只得将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也召了回来，请他一起帮着出谋划策。
“要不……就依了她的意思？”袁滨忧心忡忡，犹豫着说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妹妹自虐，万一再出个什么事……”
他实在是没招了，不然也不能说出这种话。
“爹，你跟三妹怎么说的？”袁枚追问道:“那高绎祖的为人，你可有告诉她？”
“我怎么可能会不告诉她。”袁滨道:“那渣滓连亲娘都敢打，日后成了亲，难保不会对你妹妹动手。道理我早已向她讲的明明白白，可你妹妹就是一句也不肯听，非要嫁他不可，你看这……唉——”
他若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家长，这会儿反倒好办了，可惜他的性子素来和善，儿女们都不怕他，被他养得一个比一个主意大，遇见这种情况，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袁枚也很是头痛，实在想不明白那高家的混账小子究竟给妹妹下了什么迷魂汤，叫她如此死心塌地，明知前方是火坑还要上赶着往里跳，明明这俩人连面儿都没见过啊!
“我去跟她说说。”他轻轻敲了敲袁机的房门，道:“三妹妹，我进来了。”
短短几日，袁机就已消瘦了不少，又因着滴水不沾，粒米未进，嘴唇已干涸得起了皮。见到袁枚进来，她本想起身相迎，谁知竟浑身软绵绵站不起来了。
袁枚看得心痛，道:“那高绎祖有什么好？竟叫你痴心至此。”
“与他好不好无关。他就算是只鸡，是条狗，是块石头，我也会为他这么做的。”袁机虚弱地说道:“大哥，身为女子最要紧的便是忠贞，三从四德矢志不渝，你和爹爹熟读圣贤书，怎么连这个道理都忘了？我既已许了他，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万不能变的。”
“哎呀!那书上的东西都是写来诓你们的，你居然还真信了!”袁枚拍着大腿说道:“三妹，你难道不知尽信书不如无书。男人们用来束缚女子的书，也值得你奉如圭臬？!”
袁机听后垂下了头，轻声道:“我不知什么束不束缚的，我只知遵守妇道的女子才是好女子，从一而终便是我的妇道。”
“三妹，你这是执迷不悟哇!”袁枚气得心梗，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妹妹居然抱有如此迂腐的想法。是他们家的家风还不够开明么？
他试图拿自己举例劝她改变想法:“三妹，你瞧，你大嫂在嫁我之前也曾与人订过婚事，但那又如何，不合适就换，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罢。你看你大嫂如今日子过得怎样？”
说到这里，他颇有些洋洋得意。王韵秋的婚姻是她姐妹中少有的美满，若她当初也和三妹一样一根筋，眼下还不知在哪里哭呢。
袁机听后，却只淡淡道:“所以，我从不与大嫂亲近。”
于她看来大嫂虽通过悔婚得到了另一段美满的姻缘，却终究失了妇德，不值得她亲近，更不该引以为荣。
她是矢志要做烈女，在史书上留下贤名的。
“啊呀，你——”袁枚忍不住动了气。他真想把妹妹的脑壳敲开，看看里头究竟填了些什么东西。可对妹妹的疼爱之心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他恨恨地一撇衣袖，道:“我待会儿叫人把肉粥端进来，你记得吃，不许再赌气!”
正在袁机与家人僵持不下时，高家那边又传来了新的消息，高绎祖成亲了!
原来他镇日在外游荡，不知怎地就和一个孀居的妇人勾搭上了，还搞大了人家的肚子。这下纸包不住火，他只得把人娶回了家，还被那妇人的小叔子抓住一顿痛揍。
他爹高八气得无可奈何，一面庆幸还好提前和袁家打了商量退了婚，虽不仁义却也不至于反目成仇；一面又差人往袁家跑了一趟，告了声罪，说和袁家的亲事这回是彻底结不成了。
高八也是没办法，明知这样做会得罪人，可孽子已然孩子都有了，他再不满也得捏着鼻子认账，只盼自己态度诚恳些，好叫袁家消消气。
袁滨果然起了个仰倒。两家虽说已商议退了婚，可流程还没走完呢，自己的女儿还正在为高绎祖绝食自伤，谁知那混蛋转眼就另娶他人，连孩子都有了！将他们袁家的脸面至于何地？！
果然还是他平时太好说话了么？
袁机一听却是懵了。她满脑子都是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从未想过高绎祖居然会不肯娶她！竟这么快就停妻再娶，还马上要当爹了！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她断食多日，此刻一口气不来，竟径直昏死了过去。
“素文！”
“三妹！”
……
袁家乱成了一锅粥。
再醒来时，家人们都纷纷围坐在她身边垂泪，袁机默然不语，垂头饮泣。
“三妹！”袁枚捶胸顿足，想将满腔怨愤狠狠发泄一通，可最终只化作一句长长的“唉——”
但愿经过这次，能叫三妹她想通罢。
袁机从醒来后就一直很平静，家人让她喝药她就喝，让吃饭也吃，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想通了的时候，她竟趁所有人不注意引颈自尽了！还好她气力不足，割得不深，又及时被妹妹袁棠看见喊了人来，才堪堪保住一命。
这一次，袁滨是又惊又怒，顾不得尚有郎中在场，冲女儿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凭什么去死？！父精母血生你养你二十年，你从未有过一日报答，有什么资格去死！为了区区一个男人，一桩婚事，竟连性命都不顾了么？父母亲人在你眼里算什么？我竟不知我袁滨的女儿下贱至此！”
他是真的伤了心，边说边止不住地流泪，说到最后，竟呜咽不成声。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当众掩面痛哭。
“爹！”袁枚也顾不得妹妹了，一下子扑过去跪地祈求道：“求爹爹息怒，孩儿们不孝，爹爹打骂便是，何苦自怨自伤，反倒要气坏身子，爹……”
他忍不住跟着红了眼眶。
幼妹袁棠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缩在角落里，想哭又不敢出声，只能捂着嘴抽泣，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袁滨到底还是被气病了，连续数日高烧不止，神志都不清楚了，却始终喃喃着袁机的名字。
袁机自止血后便强撑着下了床，为袁滨侍疾。袁枚说父亲这里有他，劝她保重自己为上她也不肯听，硬要昼夜不离地照顾。
等袁滨终于退了烧，意识清醒后，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便是脖缠纱布涕泪连连的三女儿。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摸了摸袁机的脸颊，哑声道：“乖儿，可别再犯傻。”
“嗯。”袁机泣不成声，握着父亲的手不住地点头。
待她伤好拿掉脖颈上的纱布后，一条可怖的疤痕便永远地留在了上面。袁滨的身子这时也将养得差不多了，见状只得无奈叹气。
经此一事，他们父女二人皆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高家二字便彻底成了禁忌。袁滨从不说，袁机也再也没有提过，就连那枚她日日攥在手心里的小金锁，都被主动退了回去。
她此生，再与高家无关。
事了后，袁枚找到裴琅夫妻狠狠吐了阵苦水，道：“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古怪脾气。后来我问她为何如此，她竟说她想要一座贞洁牌坊！说这样便可名留青史，叫后人记住她的名字。”
“父亲骂她的话，虽然重了些，可也不完全没道理。我对她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难道要一味追求忠贞，反而置孝道于不顾了么？父母赐予的生命，是叫你用来成全一己之名的么？她方才无话可说。”袁枚叹息一声，道：“你瞧她这病，可有法子医治？”
“这……”裴琅求助似的看向双卿。
双卿蹙着眉头想了想，咬唇道：“不若……让素文妹妹来我们诗社帮下忙如何？”
她们眼下正整理到了历代以军功获封爵位的女性先辈，假如让袁机多接触接触这些，不知能不能稍微改变下她的想法。
其实若想青史留名，并非只有做贞洁烈女这一条路可走。虽然这个世界的条条框框像顽石一样压在女子头上，可千百年来依然有无数女郎凭借坚毅与才华，从顽石底下伸出小小的触手，开出一朵朵天地之间最美的花来。
就像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才发现历史上仅凭军功留名的女子便有数千人之多！她们可歌可泣的事迹，完全不逊色于男子，只是从来没有人宣扬罢了。关于她们的史料如点点星火零散于各地，不为人们所知。
如果能让袁机多看看这些，或许就不会一心钻进所谓的妇道里，让那些由男人们的手产生的枷锁任意束缚自己了。
“只是，不知韵秋姐姐意下如何。”这才是令她为难的地方。据她所知，这姑嫂二人的关系并不十分和睦，韵秋每每提及袁机也多有忿忿，不知袁机入社她可能答应。
“这好说。”袁枚道：“交给我罢，我去跟韵秋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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