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普渡寺的后院禅径上,便常能看到云湄主仆蹒跚的身影。
她似乎真得了佛祖一点垂怜,又或是那惊鸿一瞥,竟暂时压过了沉疴的肆虐,让她有了几分挣扎的气力。虽依旧咳得撕心裂肺,用素白帕子掩着唇,咳罢总要盯着帕子上那点刺目的暗红怔忪片刻,但她还是坚持隔三岔五便来。
不再是为了求佛。
只为能远远地,再看到那道身影。
有时是在清晨,他执着扫帚,从山门殿一路扫向后山。竹枝刮过石板,发出单调而悠长的“沙——沙——”,一声声,仿佛也扫在云湄绷紧的心弦上。
她躲在廊柱后,或是藏在一株老松的荫蔽里,贪婪地望着他清绝的侧脸,看他低垂的眼睫在冷白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看他宽大的僧袍被山风吹拂,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肩胛轮廓。
他从不曾偏离那条固定的路线,目光也从不曾落在道路两侧的任何生灵身上,包括那个藏在阴影里、几乎要燃尽自己的影子。
有时是在午后,他在禅院最僻静角落的青石上静坐。石上只有一壶清水,再无他物。他或闭目,或眺望远山流云,身姿如岩上孤松,亘古般沉寂。
云湄便寻一个不远不近、恰好能望见他的位置,倚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她也不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穿过檐角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笼在一片寂静的光晕里。
她看着看着,剧烈的咳嗽便会不合时宜地涌上来,她死死用帕子捂住嘴,憋得满脸通红,身体剧烈颤抖,唯恐惊扰了那方凝固的寂静。
而他,即便听到这痛苦压抑的声音,眉梢眼角的线条,也未曾有丝毫牵动。那沉静的黑眸里,依旧空茫一片,仿佛隔着万重时空,此间一切悲欢,皆是微尘,不入眼底。
丫鬟心疼得直掉泪,低声劝:“小姐,咱们回去吧,您这身子骨哪经得起日日吹风……您看他……他何曾看过您一眼啊?”
云湄咳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待到气息稍平,她才抬起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望向青石上那道仿佛要融进山岚云气的身影,唇边泛起一丝极浅、极虚弱的笑意,声音轻得像叹息:
“无妨……能看看他,便好……他像……像画里的人,悬在灰白的墙上……看着,就觉得……心里那片火烧火燎的疼……也能凉下去一点点……”
她像一株依附在冰冷峭壁上的藤蔓,明知那山石无心无情,却依旧执拗地将自己日渐枯槁的生命力,缠绕过去,汲取那一点点源自绝对疏离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每一次凝望,都像是在饮鸩止渴,明知徒劳,却成了她沉疴岁月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寒意的慰藉。青灰色的僧衣,成了她荒芜世界里唯一的亮色,尽管那亮色,冷得刺骨。
普渡寺的后山禅院,依旧是寂静无声的囚笼。延竹依旧是那株不动的松,那口不波的潭。只是那抹素色身影的出现,终究如投入潭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微,却固执地不肯消散。
云湄来得更勤了,仿佛要将残烛燃尽前的每一缕光,都映照在那袭青灰僧衣上。咳嗽声愈发撕心裂肺,帕子上洇开的血梅也愈加刺眼浓烈。丫鬟的眼泪已流干,只余下麻木的担忧与绝望。
她不再劝,只是沉默地搀扶着小姐,一次次踏上那条通往佛门深处的、于小姐而言却是通向最后一点人间贪恋的冰冷石阶。
延竹清扫的路径是固定的,云湄便日日候在那必经的回廊转角。她倚着冰冷的朱漆柱子,裹紧素锦斗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唯有望向他的那一刻,眼底才会燃起一点微弱到近乎幻觉的光亮,像寒夜里行将熄灭的最后一粒星火。
他走过来了。竹枝扫帚刮过石板,发出单调的“沙—沙—”,如同时间碾过枯骨的声响。他还是那样,目不斜视,眼睫低垂,沉静的黑眸映着廊檐的阴影、庭中的古树,却独独映不进咫尺之遥那个为他燃尽生命的影子。
山风卷起他青灰色的宽大衣袖,露出更显清瘦的手腕,冷玉般的肌肤下,仿佛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万年不化的寒泉。
这一次,当他即将擦肩而过,那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山寺独有的冷冽松香与尘埃气息时,云湄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的痉挛让她失去了平衡。
她像一片被狂风骤然扯下的枯叶,直直朝冰冷的地面栽去!
“小姐!”丫鬟的惊呼带着哭腔。
意料中的坚硬冰冷并未传来。一只有力的臂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异常疏离的力道,堪堪托住了她下坠的肩头。
云湄眼前发黑,剧烈的咳嗽让她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水和咳出的水汽,撞进了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
那是延竹第一次如此近、如此清晰地看向她。没有关切,没有惊愕,甚至没有一丝被惊扰的不耐。
那眼神依旧是空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濒临破碎的身影,如同倒映着一片落入潭水的、无关紧要的残叶。
那潭水深处,是亘古不变的寂寥与疏离,仿佛托住她的并非血肉之躯的手臂,而是一截无悲无喜、无心无情的古木。
他扶稳了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她痛苦蹙起的眉眼,便迅速收回了手。指尖残留的触感冰冷而陌生。
他微微颔首,如同向路旁无意挡道的石子示意,随即执起扫帚,迈步离开。青灰色的衣袂拂过她沾了尘土的裙角,未曾停留半分。
“沙—沙—”的清扫声再次响起,规律,单调,渐行渐远,将身后压抑的咳喘和丫鬟低低的啜泣抛在冰冷的石阶之上。
云湄死死抓住丫鬟的手臂,才支撑着没有再次软倒。她望着那决然远去的背影,心口那片被病痛日夜焚烧的灼热,竟真的被一股更深的、源自骨髓的寒意覆盖。
那对视的空茫,那触碰的冰冷,比咳血更痛,也比任何汤药更能让她短暂地忘却肉体的煎熬。她唇边溢出一丝虚弱又荒凉的笑,气若游丝:
“你看……他……他看我一眼了……”
这一眼,耗空了她最后一点强撑起的气力。那夜,高烧如同地狱之火,彻底席卷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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