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4月 28日清晨七点零三分,青川镇火车站的樱花树还在落瓣。淡粉色的花瓣乘着穿堂风掠过玻璃穹顶,轻轻落在沈知行的深蓝色衬衫肩头,像片不肯离去的羽毛。他站在检票口左侧的柱子旁,右手攥着块榉木零件——是林微言刚才塞给他的,上面刻着极小的“言”字,指腹反复摩挲的地方,已经泛起温润的光泽。
林微言的米白色行李箱滚轮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沈知行的心尖。她停在检票口前,帆布包上的榫卯胸针在晨光里闪着银亮的光,浅蓝旗袍的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露出脚踝处的小痣——去年在德记木作测绘时,她不小心被木刺扎到这里,沈知行蹲在地上帮她挑刺,指尖碰到皮肤时,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
“身份证和车票都带了吗?”沈知行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喉结滚动着,怕自己的颤抖被听出来。他昨晚几乎没睡,反复检查林微言可能需要的东西:面试简历复印件、充电宝、晕车药,还有那本夹着当票的《晚清民国时期中国名胜古迹图集》——凌晨五点把当票夹进书里时,指尖抖得厉害,差点把书掉进装老鹰茶的保温杯里。
林微言点点头,左手攥着车票,右手扶着行李箱拉杆,指节泛白。她的目光落在沈知行的左手腕上,那里空空的,没有戴爷爷送的机械表——平时他总说这表走时准,能帮他算测绘数据,今天却没戴。“你的表……”她刚开口,就被站台广播里的检票通知打断,女播音员温柔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该检票了。”沈知行把话头截住,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袋,“这里面是你昨天落我宿舍的笔记,还有周教授给你的古建案例分析,面试要是用到传统木构的内容,你看……”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林微言突然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浸了晨光,让他想起去年暴雨天,她在德记木作发现那幅清代木工图谱时的样子。
林微言接过纸袋,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冰凉的触感让两人同时缩回。纸袋里的笔记本封面画着德记木作的木门,是她去年冬天画的,当时沈知行在旁边帮她削铅笔,木屑落在画纸上,像撒了把细沙。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是沈知行的机械表,表盖没合严,里面夹着的爷爷照片露了出来,照片里老人手里的双鱼佩泛着暖白的光。
“你昨天忘在宿舍了。”林微言把手表递过去,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我帮你调好了时间,走时很准。”她撒谎了,其实是今早在男生宿舍楼下捡到的,宿管阿姨说“沈同学急急忙忙的,手表掉在台阶上都没发现”,她偷偷打开表盖,看到里面的照片,才知道这表对他有多重要。
沈知行的手指刚碰到表壳,心脏就猛地一沉。他慌忙把表塞进衬衫口袋,怕林微言追问照片里的双鱼佩,怕她发现当票,怕她知道自己为了德记木作的加固费用,把爷爷最宝贝的遗物抵押了——毕竟如果不是为了留住那座老工坊,他不会动双鱼佩的主意。
检票队伍慢慢往前挪动,林微言跟着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沈知行还站在柱子旁,深蓝色衬衫肩头落着的樱花被风吹得打了个旋,手里攥着的榉木零件举在半空,像想递什么又没递出去。她突然想冲过去抱他,想说“上海面试完我就回镇上陪你修工坊”,想说“高利贷我们一起还,玉佩我们一起赎”,可看到他眼底刻意压下去的疲惫,看到他攥着零件的手在发抖,那些话又像被堵住的榫卯,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我走了。”林微言的声音很轻,被穿堂风卷得有些碎。她拖着行李箱往检票口走,每走一步都回头看一眼,沈知行的身影在人群里越来越小,却始终举着那块木零件,像在守护什么约定。
沈知行看着她的背影,喉咙发紧得像被木刺扎了。他想喊住她,想说“等补贴款到了我就去上海看你”,想说“双鱼佩我会赎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爷爷”,想说“你要是不想待在上海,就回镇上,工坊永远有你的位置”,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挥手——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哭,怕她因为担心而影响面试,更怕自己的脆弱会让她放不下。
林微言通过检票口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沈知行还在挥手,阳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根被拉长的橡皮筋,一端系着她,一端系着青川镇的樱花树。她咬着嘴唇,把眼泪逼回去,转身走进通道,行李箱的滚轮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知行站在原地,直到通道口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才慢慢放下手。手里的榉木零件被攥得发烫,指腹反复摩挲着“言”字,突然想起昨晚泡老鹰茶时的场景——手抖得厉害,热水洒在手上,烫出个红印,他却没感觉,满脑子都是“要是补贴款能早点到就好了”“要是双鱼佩没被抵押就好了”“要是能陪她去上海就好了”。
站台的人渐渐散去,樱花还在落,落在空荡荡的长椅上,落在沈知行的脚边。他慢慢走到刚才林微言站过的地方,弯腰捡起片落在地上的花瓣,夹进衬衫口袋——那里还放着她送的平安符,靛蓝色的布料上绣着如意纹,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却带着她的温度。
“小伙子,还不走啊?”打扫卫生的阿姨推着清洁车经过,看到他站在原地,“送朋友去上海啊?别担心,现在交通方便,想见面随时能见面。”阿姨叹了口气,“我儿子去年去bJ工作,我也舍不得,后来他每个月都回来,现在也挺好。”
沈知行点点头,没说话,转身往出口走。行李箱的滚轮在地面上发出轻响,里面装着林微言忘带的粉色保温杯,装着她画的德记木作草图,还有他昨晚连夜整理的工坊账目——他要赶紧回镇上,老周叔说今天上午高利贷的人会来,他得去想办法周旋,得守住爷爷留下的工坊,得等林微言从上海回来。
火车缓缓开动时,林微言趴在车窗边,看着青川镇的轮廓渐渐变小。樱花树、火车站、沈知行挥手的身影,像被风吹散的画,慢慢消失在视野里。她掏出沈知行给的牛皮纸袋,打开笔记本,里面夹着张便签,是他的字迹:“面试别紧张,你的口述史比任何案例都珍贵——陈爷爷的木工口诀、德记木作的榫卯技艺,这些都是别人没有的优势。”
便签的背面画着个小小的榫卯,是“抱肩榫”的结构,旁边写着“等你回来,教你做完整的模型”。林微言的眼眶突然热了,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榫卯,想起去年冬天在德记木作,沈知行教她做“抱肩榫”时的样子——他握着她的手,教她调整凿刀的角度,木屑落在两人的手上,像撒了把金粉。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本《晚清民国时期中国名胜古迹图集》,想看看里面的古建案例,为面试做准备。翻到第 78页时,一张薄薄的纸片从书页间滑落,飘到腿上。林微言弯腰捡起,纸片有些薄,边缘有些毛糙,上面印着“聚珍阁当票”几个字,还有几行手写的字迹:“双鱼佩一件,当期六月,赎回日期 2018.5.15,当金叁万元整”。
她皱着眉看了半天,没看懂“当票”是什么意思,只当是沈知行夹在书里的普通纸条——可能是购物小票,也可能是他整理工坊账目时的便签。她注意到“5.15”这个日期,觉得有些眼熟,突然想起书里“天龙山石窟”那页,沈知行写的“5.15,宜赎当”,心里疑惑“赎当”是什么,但又觉得可能是他记的工坊琐事,没再多想。
林微言把纸片夹回书里,特意夹在第 78页的测绘图旁,和沈知行写的“宜赎当”对齐。她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老鹰茶,茶香混着淡淡的松木味,是沈知行身上常有的味道——昨晚他泡这茶时,肯定又手抖了,因为杯底还留着点没化开的茶叶渣,像他每次紧张时的样子。
火车穿过隧道,窗外的光线忽明忽暗,像林微言此刻的心情。她看着书里的天龙山石窟测绘图,想起沈知行说“飞天衣袂像老匠人手里的丝绸”,想起他模型里的牵手小人,想起他站在检票口挥手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上海的面试她会好好考,但面试完,她一定要回青川镇,回德记木作,陪他一起修老房子,一起做非遗档案,一起把那些散架的榫卯,重新拼回完整的样子。
她掏出手机,给沈知行发了条消息:“老鹰茶很好喝,面试我会加油的,等我回来。”后面跟着个榫卯的表情,是她昨晚新存的,像他们之间未说透的约定。
此时的青川镇,沈知行刚走到火车站出口。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看到林微言的消息,他的脚步顿了顿,靠在樱花树旁,手指在屏幕上反复敲打,最后只回复了个“好,等你”,后面跟着个月亮表情,和她第一次发给他的一模一样。
阳光落在手机屏幕上,沈知行的影子被樱花树遮住,手里攥着的榉木零件泛着光。他知道,接下来的十天会很难——要和高利贷的人周旋,要留住老匠人,要等补贴款到账,要赎回双鱼佩,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知道,林微言会回来,会陪他一起面对,像书里夹着的当票,像手里握着的木零件,像胸口戴着的平安符,无论相隔多远,都在他身边。
樱花还在落,落在沈知行的肩头,落在青川镇的街道上,落在通往工坊的小路上。那些粉色的花瓣,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再见”,像无数个等待重逢的约定,在这个春天的清晨,轻轻覆盖了离别,却盖不住彼此心里的牵挂——有些告别不需要说“再见”,因为知道一定会再见,就像那些严丝合缝的榫卯,暂时的分离,只是为了更牢固的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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