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 1月 28日清晨七点,青川镇的薄雾比前两天更浓了。沈知行站在德记木作工坊的院门口,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弹出的消息,指节因为用力按压而泛白。车间里传来电锯断断续续的嗡鸣,那是老王在赶制年前没完成的茶桌,但这声音今天听来格外刺耳,像是在切割着本就紧绷的神经。
“沈老板,上海那边又来电话了。”学徒小陈举着座机听筒跑出来,蓝色工装袖口沾着新鲜的木屑,“张经理说他们商场春节期间闭店,所有订单都要取消,预付款……预付款说要等年后再说。”
沈知行深吸一口气,薄雾里带着竹林的湿气,呛得他喉咙发紧。他接过听筒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冰凉的金属机身,一阵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张总,咱们合同里写的是不可抗因素才……”
“小沈啊,这疫情就是最大的不可抗因素。”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现在全国都这样,我总不能让货堆在仓库里发霉吧?预付款我这边财务会走流程,但你也知道,现在银行审批慢……”
“可是我们三十多个工人忙活了一个月……”沈知行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看见老王从车间探出头来,手里还握着刨子,眼神里满是询问。
“谁家不难呢?”张总的声音陡然提高,“我这商场一天损失几十万,你这点预付款算什么?要不你自己来上海拉货?现在这路况,我看你也未必能出得了县!”
电话被匆匆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沈知行缓缓放下电话,抬头望向工坊墙上悬挂的“榫卯结构非遗传承基地”牌匾,那是去年县文旅局刚送来的,红绸子还崭新地系在边角。阳光试图穿透薄雾,在牌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此刻支离破碎的希望。
“老板,咋说?”老王放下刨子走过来,围裙上沾着经年累月的木渍,“我家小子明天就要交学费,我还等着这工资……”
“王哥,你先别急。”沈知行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努力挤出笑容,“上海那边只是推迟,不是取消,咱们再等等……”
“等?”旁边正在打磨木料的老李直起身,手里的砂纸在木头上留下圈状的痕迹,“沈老板,这都大年初四了,当初说好年前结一半,年后开工结另一半。现在别说另一半,年前那一半都还拖着呢!我闺女在武汉读大学,昨天打电话说封城了,想给她寄点口罩都寄不出去,这工资再不到位……”
车间里的电锯声停了,十几个工人陆续围拢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焦虑。沈知行看着他们熟悉的面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些工人大多是附近村子的,跟着他父亲时就在工坊干活,最长的老王已经待了二十多年。去年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知行,这工坊不光是咱们沈家的饭碗,更是三十多个家庭的指望,你一定要守住。”
“大家听我说。”沈知行提高声音,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我知道大家急着用钱,我比你们更急。但现在情况特殊,上海那边的货款回不来,我手里的资金确实周转不开……”
“那你的意思是不给钱了?”一个年轻工人忍不住喊道,他是去年刚从技校毕业的,家里还等着他的工资盖房子,“我昨天看新闻说,人社部有规定,欠薪可以打 投诉,还能上那个微信小程序举报!”
“就是!我们凭手艺吃饭,不能白白干活!”
“听说县里在搞根治欠薪专项行动,不行我们就去县里反映!”
工人们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有人开始翻看手机里存的工资条照片,有人拿出计算器核算自己应得的数目。沈知行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转身走进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银行流水单。最近一笔进账还是 1月 15日的预付款,只有五万块,而应付的工资总额是十七万三千六百元——这是他昨晚算到深夜的数字。
手机突然震动,是银行发来的短信提醒:“您尾号 3721的储蓄卡账户 1月 28日 07:45支出人民币 2000.00元,余额 5,326.78元。”那是刚给母亲买降压药划扣的钱。紧接着又是一条短信,是房东发来的:“小沈,这个月房租该交了,一共八千,疫情期间大家都不容易,你别拖欠啊。”
沈知行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办公桌站稳,目光落在桌角父亲的遗像上。照片里的父亲穿着蓝色工装,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刨子,笑得一脸慈祥。他仿佛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知行,做木匠要沉得住气,遇到再大的坎,只要榫卯没散,就能重新拼起来。”
“老板,我们也不想为难你。”老王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但这都是血汗钱。我家那口子昨天去镇上药店,口罩都涨到五块一个了,这点积蓄坐吃山空也撑不了几天。”
沈知行打开保险柜,里面只有几本合同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那是他记录木料来源和客户信息的台账。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记着私人借款的明细:向表哥借了三万,向舅舅借了五万,都是年根底下才凑到的。他原本想着等上海的货款到了就还上,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这样吧。”沈知行合上笔记本,语气坚定,“我现在就去镇上银行,把我个人卡上的钱都取出来,先给大家发一部分,剩下的我写欠条,保证一个月内还清。如果到期还不清,你们可以拿工坊里的东西抵债,这总行了吧?”
工人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沈知行知道,这个提议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他拿起外套准备出门,手机却在这时响了,是林微言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知行,你看我们今天的直播数据!”视频里的林微言兴奋地举着手机,镜头里能看到张爷爷正在编织竹制花盆,“在线人数快三千了!好多人问能不能买张爷爷的作品,还有人问能不能定制木竹结合的家具呢!”
沈知行强颜欢笑:“太好了,微言,你们真棒。”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林微言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工坊那边出问题了吗?”
“没事,一点小麻烦。”沈知行避开她的目光,“你们先忙,我晚点联系你。”他匆匆挂断视频,不敢让她看到身后焦虑的工人们。
社区的防疫宣传车缓缓驶过工坊门口,喇叭里传来:“各位居民请注意,请大家减少聚集,做好防护......”宣传车的声音渐行渐远,工坊里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场面一度乱哄哄的。
“对!我们现在就去县里!”
“走!去找劳动监察局!”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推搡着向前涌。沈知行下意识地后退,却被身后的木料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看到老王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全国根治欠薪线索反映平台”的小程序界面,那是昨天刚在国务院客户端上线的新功能。
看着眼前一张张焦急而愤怒的脸,听着他们压抑的哭声和指责,沈知行突然感到一阵绝望。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自己接手工坊时的雄心壮志,想起这些年为了维持工坊运转付出的心血。他缓缓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沈老板!”老王惊呼一声,想要上前搀扶。
沈知行摆摆手,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各位叔伯兄弟,我知道我对不起大家。我沈知行无能,没能守住父亲留下的家业,让大家跟着我受苦了。但我今天在这里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赖掉大家的血汗钱。请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就算去借钱、去抵押房子,也一定会把工资一分不少地发到大家手里!如果做不到,我任凭大家处置!”
他的额头抵着地面,能感受到水泥地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车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过了许久,他听到老王哽咽的声音:“老板,你这是干啥啊……我们也不是逼你……”
“起来吧,沈老板。”老李叹了口气,“我们再信你一次,就一个月。”
沈知行慢慢抬起头,看到工人们眼里的愤怒渐渐被同情取代。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经麻木。老王和老李一左一右扶着他的胳膊,将他慢慢拉起。就在这时,工坊门口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一辆黑色的奔驰缓缓停在院外,与周围古朴的木结构建筑显得格格不入。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的中年男人的脸,是苏曼琪的父亲苏振邦。他身后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手里提着黑色的公文包,一看就是律师。苏振邦戴着金丝眼镜,目光扫过工坊里的场景,最后落在沈知行身上。
“沈老板这是在演哪出?”苏振邦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大过年的,怎么让工人堵门了?”
沈知行认出他是县里最大的建材商,去年曾想收购德记木作,被父亲婉言拒绝了。他皱了皱眉,没有说话。老王却忍不住开口:“苏总,您来正好,您给评评理,我们老板欠着工资不发……”
“王师傅是吧?”苏振邦打断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我今天来不是评理的,是来谈生意的。听说沈老板最近资金周转不开?我这里有个合作方案,或许能帮你渡过难关。”
他示意律师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沈知行:“我注资五十万,占股百分之六十,工坊改名为‘苏氏木艺’,以后主打高端定制家具。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转产防疫物资包装,我已经联系好了县医院,他们急需一批竹木结合的口罩收纳盒,这个利润可观,足以支付工人们的工资。”
沈知行快速浏览着合同,每一条都像一把刀子刺在心上。“苏总这是趁火打劫?”他冷冷地问。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苏振邦推了推眼镜,“现在这行情,能拿出五十万的人可不多。你要是不同意,不仅这些工人的工资没着落,听说你还欠着银行的贷款?下个月要是还不上,这工坊可就真保不住了。”
他凑近沈知行耳边,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我知道你和曼琪关系不错,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才给你这个机会。你好好想想,是守着这破旧的工坊和欠薪的名声,还是跟我合作,既能解决眼前的危机,又能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
沈知行的目光落在合同末尾的签名处,又看了看身后眼巴巴望着他的工人们。手机突然震动,是林微言发来的微信:“知行,张爷爷说竹编和木作可以结合做茶盘,我画了设计图,你看看行不行?[图片]”
他点开图片,屏幕上是林微言手绘的茶盘设计图,竹编的盘面搭配木质的边框,既美观又实用。他仿佛能看到阳光透过工坊的窗户,洒在这样的茶盘上,看到工人们重新忙碌起来的身影。
“怎么样?沈老板?”苏振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我时间宝贵,你最好现在给我答复。”
沈知行深吸一口气,将合同递还给律师,目光坚定:“苏总,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能答应。这工坊是我父亲一生的心血,是青川镇的非遗传承,不能改姓苏。至于转产,我们可以商量,但必须保留德记木作的招牌。”
“冥顽不灵!”苏振邦脸色一沉,“你以为靠那个丫头的直播就能救得了你?我可告诉你,现在物流停运,原材料进不来,成品出不去,就算有订单你也做不了!”
“做不了也要做。”沈知行挺直脊梁,“我沈知行就算砸锅卖铁,也绝不会把父亲留下的家业拱手让人。工人们的工资我会想办法,工坊的传承我更会守住。”
他转向工人们,深深鞠了一躬:“各位叔伯兄弟,对不起让大家受委屈了。现在我就去县城,找亲戚朋友借钱,今天之内一定先给大家发一部分工资。剩下的我写欠条,用我家的房子做抵押。请大家相信我最后一次!”
老王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突然开口:“老板,我相信你!我这还有点积蓄,先借给你周转!”
“我也能凑一点!”
“我儿子的学费可以先跟老师商量缓一缓!”
工人们纷纷表态,场面瞬间反转。苏振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好得很!沈知行,你可别后悔!”他说完怒气冲冲地钻进汽车,扬长而去。
沈知行看着汽车消失在薄雾中,眼眶有些湿润。他转身对工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家……”
“老板,咱们是一家人。”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关总会过去的。你说要做竹编木结合的家具,我看行!咱们青川镇的竹子好,木头好,肯定能行!”
沈知行拿出手机,给林微言回消息:“设计图很棒!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咱们好好聊聊合作的事。对了,帮我问问张爷爷,编一批茶盘盘面需要多少竹篾,我好准备木料。”
发送完消息,他深吸一口气,薄雾已经散去,阳光洒在工坊的院子里,给冰冷的水泥地镀上了一层暖意。他看着墙上的非遗牌匾,仿佛看到了父亲欣慰的笑容。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但只要守住这门手艺,守住这些工人,就一定能等到春暖花开的那天。
中午十二点,央视新闻准时播报疫情数据:“截至 1月 27日 24时,国家卫生健康委收到 30个省(区、市)累计报告确诊病例 2744例,现有重症病例 515例。累计死亡病例 80例,累计治愈出院病例 51例......”沈知行一边听着新闻,一边在笔记本上计算着能筹集到的资金,每一笔都写得工工整整。
手机突然响起,是县文旅局的电话,通知他非遗扶持资金已经审批下来了,虽然只有五万块,但足以解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文旅局表示会帮忙联系线上销售渠道,推广青川镇的传统手工艺。
沈知行挂了电话,激动地对工人们说:“好消息!县里给我们批了扶持资金,还帮我们找销路!咱们先把手里的活儿停下,全力赶制竹编木结合的茶盘和收纳盒,微言那边直播就能卖!”
工人们欢呼起来,车间里重新响起了工具碰撞的声音,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希望。沈知行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拿出手机给林微言发了条消息:“微言,咱们的‘青川手作’系列,可以正式启动了。”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工坊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沈知行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难,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传统手艺就一定能在这场疫情中找到新的生机,而那些看似断裂的命运之链,终将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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