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 2月 10日清晨,青川镇的寂静被一阵急促的广播声打破。沈知行站在德记木作工坊的院子里,望着墙上新贴的封镇公告,红色的印章在灰白色的纸上格外刺眼。公告上写着:“即日起实施静态管理,除保供车辆外禁止通行,居民非必要不得外出。”寒风卷着细雨,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车间里传来稀疏的敲击声,老王正在修理一台老旧的刨床,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自从县里实施交通管制后,工坊需要的楠竹运不进来,林微言设计的茶盘订单只能搁置。更要命的是,文旅局那五万块扶持资金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三万用来支付工人部分工资,一万五买了防疫物资,剩下的五千刚够支付这个月的水电费。
“沈老板,镇口的路真被水泥墩封死了。”学徒小陈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蓝色工装的裤脚沾满了泥浆,“我早上想去镇上买些砂纸,远远就看见警车在巡逻,说擅自外出要罚款呢!”
沈知行皱紧眉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信号只有一格。他尝试拨打木材供应商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忙音。昨天下午,县文旅局的李科长偷偷给他打了个电话,说由于疫情加剧,后续的非遗扶持资金可能要推迟发放,让他做好心理准备。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板,家里打来电话,说孩子的退烧药快吃完了。”老李拿着手机走过来,脸色焦虑,“镇上的药店都关门了,网上买药又送不进来,这可怎么办?”
沈知行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老李的孙子刚满一岁,前几天发了高烧,一直没好利索。他掏出钱包,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不到三百块。“我去问问社区网格员,看看能不能帮忙协调。”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老王拉住了。
“老板,你别去了。”老王叹了口气,“昨天我去买口罩,李姐说现在全县的医疗物资都优先供应医院,咱们普通老百姓只能自己想办法。再说,你出去万一被罚款,咱们更是雪上加霜。”
沈知行停下脚步,看着车间里散落的木料和半成品,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这些天,他尝试过各种办法筹集资金:给以前的客户打电话求助,结果不是无人接听就是婉言拒绝;想把家里的房子抵押出去,银行却说这段时间暂停个人抵押贷款业务;甚至联系了几个开工厂的朋友,得到的回复都是“自身难保”。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由远及近。沈知行透过雨幕望去,一辆挂着特殊通行证的白色轿车缓缓停在工坊门口,车身上印着“苏氏集团”的字样。这个熟悉的标志让他心里咯噔一下——苏振邦的公司。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的身影走了下来。尽管防护装备遮住了大半张脸,沈知行还是一眼认出了她——苏曼琪。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人,一个提着公文包,另一个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沈老板,别来无恙?”苏曼琪摘下护目镜,露出精致却略显疲惫的脸。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防护服外面还罩着一件驼色羊绒大衣,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沈知行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他还记得去年中秋,苏曼琪来工坊采风,穿着连衣裙在竹林里拍照,说要做一组“非遗与时尚”的专题报道。那时的她笑容明媚,眼里没有现在的算计。
“看来沈老板不太欢迎我。”苏曼琪笑了笑,示意随从打开笔记本电脑,“不过我相信,看完这个你会改变主意的。这是我们集团旗下家居品牌‘曼境生活’的直播数据,上周一场非遗主题直播,观看人数突破了五百万,销售额超过两千万。”
沈知行的目光落在屏幕上,一组组亮眼的数据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注意到,直播中展示的几款竹编产品,与张爷爷的手艺惊人地相似。
“你什么意思?”他沉声问道。
“很简单,合作。”苏曼琪直截了当,“我们集团愿意注资一百万,帮助德记木作渡过难关。条件是,你要成为‘曼境生活’的品牌代言人,并且——”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公开扮演我的男友,配合我们的品牌宣传。”
沈知行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忍不住笑了起来:“苏小姐是不是疫情期间待在家里太久,脑子不清醒了?这种荒唐的条件我怎么可能答应?”
“荒唐?”苏曼琪收起笑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合同,“沈老板,我可是带着诚意来的。你现在的处境有多艰难,我一清二楚。工人工资拖欠、原材料断供、银行贷款到期,如果再没有资金注入,不出一个月,你的工坊就会彻底倒闭。到时候,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提到父亲,沈知行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那些跟着父亲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这一百万不仅能解决你眼前的资金问题,我们还能帮你打通供应链。”苏曼琪继续说道,语气带着诱惑,“我们集团有防疫物资运输通行证,可以帮你把原材料运进来,成品运出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在其他工坊都停工的时候,你可以正常生产,抢占市场先机。”
沈知行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苏曼琪的提议确实很诱人。昨天他还在为原材料的事发愁,工人们也因为没有活干而人心惶惶。如果真能解决供应链问题,工坊或许真的能熬过这个冬天。
“至于扮演男友的事,”苏曼琪看出了他的动摇,语气缓和了些,“只是为了增加话题性。你也知道,现在直播行业竞争激烈,没有爆点很难吸引流量。我们会签订详细的协议,明确双方的权利和义务,不会让你做过分的事情。”
她翻开合同,指着其中一条说:“你看,每次公开活动都有明确的时间和内容规定,直播互动也会有脚本。合同期限是一年,到期后我们可以好聚好散。作为回报,除了一百万注资,你还能获得每年二十万的代言费。”
沈知行看着合同上密密麻麻的条款,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这确实是解决工坊危机的最佳方案;另一方面,用自己的感情做交易,让他感到无比屈辱。他想起了林微言,想起她每次直播时眼里的光芒,想起她深夜发来的设计图,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合上合同,声音有些沙哑。
“可以。”苏曼琪爽快地答应,“但我最多只能给你二十四小时。疫情形势瞬息万变,我们的决策也不能拖太久。”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防护服,“这是我的名片,想通了随时打给我。哦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听说林微言小姐在帮你做直播?我们集团正好缺一个非遗板块的运营,如果你同意合作,我可以给她安排一个月薪两万的职位。”
这个提议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知行心上。他知道林微言一直想把家乡的非遗推广出去,这个职位对她来说无疑是个难得的机会。但他也明白,这是苏曼琪的又一个圈套,想用林微言来牵制他。
苏曼琪走后,沈知行独自一人坐在父亲的老藤椅上,看着墙上的非遗牌匾发呆。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拿出手机,翻到林微言昨天发来的微信:“知行哥,我设计了几款竹木结合的防疫用品,有口罩收纳盒和消毒凝胶支架,你看看能不能做?”后面还附带着几张手绘设计图,线条流畅,创意十足。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回复。如果接受苏曼琪的条件,或许能让工坊活下去,甚至能帮林微言实现梦想。但这样做,真的对吗?
“老板,该吃饭了。”老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走进来,“小陈他妈送来的,说是自家种的青菜,让大家补补营养。”
沈知行接过面条,却没有胃口。他看着老王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他昨天偷偷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给工人发生活费,鼻子一酸。“王哥,”他轻声问,“如果……如果为了保住工坊,需要做一些不情愿的事,你觉得值得吗?”
老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老板,我跟着你父亲干了二十多年,看着你长大。”他在沈知行身边坐下,语气诚恳,“你父亲常说,做木匠要懂得变通,但不能丢了本心。榫卯结构之所以牢固,是因为每个零件都各得其所,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做人也一样,有时候需要低头,但不能弯腰驼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工坊是大家的饭碗,更是你父亲的心血。只要能守住工坊,一时的委屈算什么?等熬过这个坎,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沈知行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面条,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突然想起父亲的工具箱,里面除了各种刨子凿子,还有一个泛黄的笔记本。他起身走进办公室,从保险柜里拿出那个笔记本,这是父亲生前记录工坊收支和心得的地方。
他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工坊的起起落落。翻到最后几页,他看到父亲用红笔写的一段话:“守艺先守人,人在艺不灭。遇到过不去的坎,想想榫卯的道理,刚柔相济,方得始终。”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若遇绝境,可舍名逐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知行的手开始颤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打湿了泛黄的纸页。他仿佛看到父亲慈祥的面容,听到他语重心长的教导:“知行,工坊不光是咱们沈家的饭碗,更是三十多个家庭的指望,你一定要守住。”
那天晚上,沈知行失眠了。他在车间里待到深夜,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些半成品茶盘,感受着木材的纹理和温度。凌晨时分,他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沈知行拨通了苏曼琪的电话。“我同意合作。”他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很坚定,“但我有几个条件。”
“你说。”苏曼琪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第一,代言费要先付一半,用于发放工人工资。”沈知行说道,“第二,林微言的职位必须是独立运营,不能干涉她的决策。第三,所有公开活动必须提前一周告知内容,我有权拒绝过分的要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苏曼琪的声音:“可以。我今天下午就派人把修改后的合同送过来,顺便办理注资手续。”
挂了电话,沈知行走到父亲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一躬。“爸,我对不起你。”他轻声说,“但我会守住工坊,守住大家的希望。”
中午时分,林微言戴着口罩来到工坊,手里提着一个装满设计图的文件夹。“知行哥,我听说镇上要建方舱医院,需要一批简易木床,咱们能不能接这个订单?”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
看到她纯真的笑容,沈知行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微言,”他艰难地开口,“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他把和苏曼琪合作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扮演男友的条件。林微言的笑容渐渐消失,脸色变得苍白。“所以,你要和她……”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说不下去了。
“这只是商业合作,微言。”沈知行急忙解释,“一年后就结束了。我也是为了工坊,为了大家能活下去。”
林微言沉默了很久,眼里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我明白了。”她拿起文件夹,转身就要走,“那个方舱医院的订单,我会推荐给其他工坊。祝你……合作顺利。”
看着林微言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沈知行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下午,苏曼琪的助理准时送来修改后的合同。沈知行仔细阅读了每一条款,确认没有问题后,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当笔尖落下的那一刻,他感觉像是签下了一份卖身契。
助理走后,沈知行把所有工人召集到院子里,告诉他们这个决定。大家先是沉默,然后纷纷表示理解和支持。“老板,我们相信你。”老王代表大家说道,“只要能保住工坊,我们什么苦都能吃。”
沈知行看着眼前这些朴实的面孔,心里既感动又愧疚。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快让工坊走上正轨,早日摆脱对苏氏集团的依赖。
傍晚时分,沈知行收到了银行的到账短信:五十万代言费已经到账。他立刻让会计核算工资,争取明天一早发给大家。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走到车间门口,看着外面渐渐停住的雨,天边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彩虹。他拿出手机,给林微言发了一条微信:“对不起。但我向你保证,这只是权宜之计。等工坊稳定了,我会向所有人澄清一切。”
消息发出后,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沈知行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办公室。他打开苏曼琪发来的品牌宣传方案,里面详细规划了接下来的直播安排和公开活动。他的目光落在第一次直播的主题上:“非遗传承人与时尚女神的浪漫邂逅”。
他苦笑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木工刀,在一块废木料上轻轻雕刻着。木屑纷飞中,他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听到了他的教导:“知行,做木匠要沉得住气,遇到再大的坎,只要榫卯没散,就能重新拼起来。”
窗外的彩虹越来越清晰,给这个压抑了太久的小镇带来了一丝生机。沈知行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不知道这条路能走多远,也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困难,但他知道,为了守护父亲留下的心血,为了三十多个家庭的生计,他必须走下去,哪怕前方布满荆棘。
夜深了,工坊里一片寂静,只有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沈知行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那把木工刀,桌上的木料上,一个初具雏形的榫卯结构静静躺着,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妥协的故事。在这个被疫情笼罩的特殊时期,一个年轻的非遗传承人,用自己的方式,开始了一场艰难的守护之战。而这场以商业为名的交易,又会给他和身边的人带来怎样的命运转折,无人知晓。只有墙上的挂钟,在默默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等待着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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