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 8月 3日清晨，上海的梧桐树叶上还挂着昨夜的雨水。林微言站在华山路口，望着被晨雾笼罩的老洋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内袋里的竹制书签。那是顾屿在机场送她的礼物，青川镇的风景在指尖凹凸起伏，让她想起隔离期间通过监控看到的工作室灯光。
非遗展会已经结束三天，但她没有立刻回家。展会最后一天，一位法国设计师主动递来的合作意向书还在背包里发烫——对方希望能将竹编元素融入高级时装系列，要求在上海设立专项工作室。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让她彻夜难眠，也让她陷入两难：留在上海意味着更高的运营成本，回去则可能错失将青川竹编推向国际的契机。
“林小姐，这边请。“中介小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小伙子戴着口罩，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手里紧紧攥着消毒喷雾，时不时往门把手上喷一下。“这栋德莱蒙德住宅可是 1899年的老建筑，以前是英国人的私人住宅，现在改成文创空间了。“他推开雕花铁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在诉说岁月的故事。
老洋房内部出乎意料地明亮。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二楼的走廊铺着暗红色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小张指着一扇挂着铜制门环的房门说：“这间有 45平米，以前是光明食品集团的样品间，层高 4米 5，特别适合展示竹编作品。“
林微言推开房门，目光立刻被窗外的梧桐树吸引。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流动，仿佛天然的动态背景。她走到窗边，想象着在这里陈列竹编屏风的样子，指尖在斑驳的墙面上轻轻划过。“租金多少？“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小张报出的数字让她心头一沉。“每天每平米 4块 8，物业费另算。“他看出了林微言的犹豫，连忙补充道，“疫情期间有优惠，免租期可以谈到两个月。而且您看这地段，到静安寺地铁站只要五分钟， foreign clients过来也方便。“他特意加重了英文单词，显然知道那个法国订单的事。
林微言没有接话。她拿出手机计算器，默默输入数字。45平米乘以 4.8元再乘以 30天，得出的数字几乎占去工作室月营收的三分之一。她想起展会期间收到的订单总额，心里盘算着资金周转的可能性。“能不能再便宜点？“她抱着一丝希望问道，“我听说现在园区空置率挺高的。“
小张尴尬地笑了笑：“您说的是普通写字楼，这种历史保护建筑不一样。整个大胜胡同就这么几间，上个月刚租出去两间给珠宝设计师。“他拿出平板电脑展示照片，“您看这位客户的陈列，跟您的竹编风格是不是很搭？“
林微言看着照片里精致的珠宝与老建筑的融合，心里有些动摇。但租金数字像块石头压在她心头。她深吸一口气说：“我再考虑考虑，今天能再看几个地方吗？“
接下来的三天，林微言几乎跑遍了上海的文创园区。大宁德必易园的 LoFt空间现代感十足，裸露的红砖墙和钢结构横梁很有设计感，但每天每平米 3.5元的租金加上物业费，并不比老洋房便宜多少。漕河泾的产业园区虽然租金低些，但周围全是科技公司，与竹编的传统气质格格不入。张江的生物医药园区则太远，她实地考察时，光是从地铁站打车就花了 40分钟，还不包括排队等车的时间。
8月 6日傍晚，林微言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酒店。消毒水的味道无处不在，床单摸起来有种潮湿的感觉。她把当天的房源信息整理成表格，反复比较着价格、面积、地段等因素，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中她回到了青川镇的工作室，顾屿和沈知行正帮她搬运新到的竹子，三个人笑得像大学时那样开心。
被手机铃声惊醒时，窗外已经下起了大雨。是团队成员王姐打来的视频电话，屏幕里的中年女人眼圈通红，背景是嘈杂的菜市场。“微言，对不起啊...“王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家那口子的餐馆倒闭了，房贷还不上，我得回老家找份稳定工作。“
林微言的心沉了下去。王姐是工作室的销售主力，跟着她从青川镇出来打拼了三年，最懂如何向客户介绍竹编工艺的精妙。“是工资的问题吗？“她急忙问道，“下个月开始我给你涨薪...“
“不是钱的事。“王姐连忙摆手，镜头跟着晃动起来，“上海消费太高了，我租的房子房东要涨租金，加上孩子上网课的流量费，这点工资实在扛不住。“她抹了把眼泪，“微言你别劝了，我已经买好下周的火车票了。“
挂了电话，林微言呆坐在椅子上。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敲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她打开团队微信群，看着成员列表里的名字，忽然感到一阵无力。疫情期间为了维持工作室运转，她已经三个月没给自己发工资了，团队成员的工资也只发了八成。王姐的离开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第二天一早，年轻的竹编师傅小杨就发来消息，说家里给介绍了体制内的工作，下个月就要回老家。“言姐对不起，我爸妈说现在非遗不好做，还是铁饭碗靠谱。“他还附上了一段家里群聊的截图，长辈们七嘴八舌劝他放弃手艺的话语刺痛了林微言的眼睛。
接连失去两位核心成员让林微言陷入了焦虑。她坐在酒店房间里，翻看着工作室的财务报表，手指在“应付工资“那一栏久久停留。手机突然震动，是顾屿发来的消息：“上海怎么样？需要帮忙随时说。“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回复：“一切顺利，等安顿好告诉你。“她不想让刚回国的顾屿担心，更不想承认自己可能撑不下去。
下午，林微言约了最后一个看房地点。位于大宁德必易园的这间办公室有 60平米，挑高 5米，中间有根粗大的承重柱。“以前是上海电气的车间，改造的时候特意保留了工业风。“中介介绍道，指着天花板上的管道，“您看这些管道都是真的，只是做了防锈处理。“
林微言绕着承重柱走了一圈，脑海里立刻规划出陈列区、工作区和接待区的布局。这里虽然没有老洋房的优雅，但空间更实用，租金也比之前的报价低了 15%。“如果今天能定，我可以帮您申请园区的非遗企业补贴。“中介看出她的意向，抛出了诱饵，“上个月有个做剪纸的工作室，申请到了每月 3000块的文化扶持资金。“
这个消息让林微言心动了。她计算着扣除补贴后的实际租金，觉得勉强可以承受。但当她看到合同里的违约金条款时，又犹豫了。“万一...我是说如果经营不下去，违约金怎么算？“
中介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林小姐，疫情期间大家都不容易。园区规定违约金是两个月租金，但如果是因为不可抗力，我们可以协商。“他压低声音，“说实话，现在空置率 13%左右，能租出去我们也不想为难客户。“
就在林微言准备签字的时候，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展会主办方陆则打来的。“林小姐，展会的尾款已经打过去了，收到了吗？“男人的声音温和沉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收到了，谢谢陆先生。“林微言走到窗边，看着园区里戴着口罩散步的人们。
“听小张说你在找办公室？“陆则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我刚好在附近办事，要不要过来聊聊？我对这边的政策比较熟。“
半小时后，林微言在园区咖啡馆见到了陆则。这个穿着浅灰色衬衫的男人自带一种儒雅气质，即使戴着口罩，也能从眼神里看出真诚。他点了两杯美式咖啡，特意嘱咐服务员用陶瓷杯而不是一次性杯子。“环保理念，跟你们竹编很配。“他笑着解释。
林微言把看房遇到的困境和盘托出，包括租金压力和团队变动的问题。陆则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你知道吗？上个月我去河北考察，那里的非遗企业更难。“他放下笔，语气变得沉重，“内画传承人王自勇的博物馆闭馆四个月，原材料进不来，校企合作的学校又不开学，几乎是断了所有收入来源。“
林微言惊讶地抬起头：“那他们怎么办？“
“政府帮忙牵线和互联网巨头合作，搞线上销售。“陆则拿出手机展示照片，“你看这些易水砚，通过直播卖得很好。“他话锋一转，“不过上海的政策更好。文旅局有个非遗专项基金，最高能补贴年租金的 30%，还有社保减免政策。“
这个消息让林微言眼前一亮：“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申请流程有点复杂，需要准备很多材料。“陆则拿出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面竟然有一份基金申请指南，“我帮你标出来重点了。你需要准备企业资质证明、非遗项目认定书、租金合同，还有一份详细的项目计划书。“
林微言接过指南，手指因为激动有些颤抖。她快速浏览着申请条件，心里盘算着自己符合哪些条款。“可是...我的工作室注册在青川镇，能申请上海的基金吗？“这是她最担心的问题。
陆则早有准备：“可以在上海注册分公司，我认识自贸区的工作人员，能帮你加急办理。“他看着林微言惊讶的表情，温和地笑了，“其实展会期间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的竹编很有灵气。保护非遗是我们的责任，不能让好手艺因为资金问题消失。“
接下来的一小时，陆则详细讲解了申请流程和注意事项。他提到hEb省正在建立的传统工艺工作站，建议林微言也可以申请类似项目；还分享了非遗企业如何利用线上平台自救的案例，比如赞皇县的土布企业让村民居家生产，通过网络接单。“两条腿走路才稳当。“他总结道，“线下展示加线上销售，传统工艺才能活下去。“
告别陆则时，雨已经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下来，给园区的红砖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色。林微言回头望去，陆则还站在咖啡馆门口向她挥手，文件夹在他手中格外显眼。她突然想起顾屿在机场说的话：“别轻信表面看到的东西“，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豁然开朗。
回到酒店后，林微言立刻给青川镇的团队开视频会议。李萌听到能在上海开分公司的消息欢呼雀跃，赵宇则冷静地询问社保迁移的细节。当林微言提到王姐和小杨的离职时，屏幕里陷入了沉默。
“言姐，我能申请调去上海吗？“实习生晓晓突然开口，这个刚毕业的女孩眼神坚定，“我爸妈虽然担心疫情，但更支持我学手艺。“
林微言看着屏幕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心里重新燃起希望。她详细说明了上海分公司的规划，承诺等基金申请下来就给大家涨工资。“困难只是暂时的，“她看着镜头，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每个人的眼睛，“等我们把青川竹编做起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手艺有多棒。“
会议结束后，林微言立刻联系中介小张，确定要租下大宁德必易园的办公室。这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主动提出缩短免租期，只要求尽快交房。“我要赶在九月前把工作室开起来。“她语气坚定。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异常忙碌。林微言每天穿梭于政务大厅、建材市场和办公用品店之间。注册分公司比想象中顺利，自贸区的“一网通办“系统让很多手续可以线上完成；装修队是陆则推荐的，专门做过非遗展厅，知道如何保护老建筑的原貌；办公用品尽量选了环保材料，连打印机都是二手的，能省则省。
8月 15日那天，林微言正在核对装修报价单，突然收到王姐的消息。视频里的中年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身后是她家刚开张的小杂货店。“微言，我把你推荐给我表妹了，她在上海做家政，说可以帮你打扫工作室，工资随便给点就行。“王姐的眼眶又红了，“真对不住你，关键时候掉链子。“
林微言鼻子一酸，连忙说：“王姐你别这么说，照顾好家人最重要。以后有机会我们还能合作，我给你留着上海的代理名额。“挂了电话，她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所有的压力和委屈在这一刻尽情释放。
8月 20日，上海分公司的营业执照终于办下来了。林微言特意选了个吉利的日子去取执照，路上买了个小小的庆祝蛋糕。回到空荡荡的办公室，她把执照小心地挂在墙上，对着空气说了声“开业大吉“。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执照上，“青川竹编上海工作室“几个字格外清晰。
当天下午，陆则带着公益基金的申请材料模板过来了。他逐页检查林微言准备的文件，用红笔标出需要修改的地方。“这里要强调竹编的非遗属性，“他指着项目计划书说，“基金更看重文化价值而非商业前景。“他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文旅局下周有个线上说明会，专门解读非遗扶持政策。
“对了，这个给你。“陆则从包里拿出一个 U盘，“里面是河北非遗企业的线上销售数据和案例，或许对你有启发。“他看着林微言惊讶的表情，温和地说，“别客气，我们都希望非遗能活下去。“
送走陆则后，林微言打开 U盘里的文件。里面详细记录了各种非遗产品的线上销售情况：衡水内画通过直播月销增长 300%，丰宁剪纸在微信群培训中发展出新客户群，还有各种线上线下结合的创新模式。她越看越兴奋，连忙给青川镇的团队发消息，提议立刻开展线上培训。
8月 25日清晨，林微言站在即将完工的工作室里，手里拿着两份辞职信和陆则帮忙修改的基金申请书。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她想象着不久后这里摆满竹编作品的样子，想象着团队成员在这里忙碌的身影，想象着法国设计师看到成品时的惊喜表情。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顾屿发来的消息：“沈知行让我问你，上海的物流需要帮忙吗？“林微言看着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最终回复：“谢谢，暂时不需要，但如果有海外运输的渠道，麻烦推荐一下。“
放下手机，林微言深吸一口气。她走到墙边，轻轻抚摸着刚挂上去的竹编样品，那是她特意从青川镇带来的第一批作品。指尖传来熟悉的纹理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奶奶学编竹篮的日子。
工作室的门被推开，装修师傅探进头来：“林小姐，灯具安装好了，您看看满意吗？“
林微言抬头望去，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空间，在墙壁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微笑着点头：“很好，谢谢。“
师傅离开后，林微言拿出手机，给团队成员群发了消息：“9月 1日，上海分公司正式开工。“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仿佛已经听到了竹丝碰撞的清脆声响，那是属于青川竹编的声音，也是属于希望的声音。
窗外的梧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她鼓掌。林微言知道，困难还远远没有结束，租金压力、团队磨合、市场开拓...前路依然充满挑战。但此刻站在这间洒满阳光的工作室里，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青川竹编会在上海的阳光下绽放光彩。
她拿出陆则帮忙准备的基金申请材料，最后检查了一遍，然后郑重地放进文件袋。明天，她将把这份承载着希望的申请递交给文旅局。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就像陆则说的，保护非遗需要勇气和坚持，而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夜幕降临时，林微言最后一个离开园区。保安大叔笑着跟她打招呼：“林小姐今天又加班啊？“她点点头，看着园区里逐渐亮起的灯火，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远处的天际线上，晚霞正慢慢褪去，星星开始一颗接一颗地出现，像无数双眼睛，见证着这座城市里正在发生的故事。
林微言握紧口袋里的竹制书签，加快了脚步。她要赶回去准备明天的线上培训课件，还要回复法国设计师的邮件，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但她不再感到迷茫，因为她知道，每一步努力都不会白费，每一次坚持都离梦想更近一点。上海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夏末的余温，也带着未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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