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轰轰烈烈的英雄归来记,最终以一场荒诞不经的闹剧收场。
李狗剩,因欺君罔上、伪造身份、扰乱京城治安等多项罪名,被判重罪,秋后问斩。
宣判的那天,他异常平静。
从骗局被戳穿的那一刻起,他心里那根紧绷了十年的弦,就已经断了。
死,对他而言,已是一种解脱。
他被押上囚车送往死牢,再一次穿过重重人群,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阿巧来了。
四目相对。
李狗剩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阿巧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行了一个万福礼。
那不是对英雄的礼节。
而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对一个可怜人,最后的送别。
经此巨变,阿巧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她没有像旁人一样,鄙夷那个欺骗了所有人的骗子。
她的心中,还为那个曾经贪念温暖的常三,存留着一丝复杂的怜悯。
她终于明白,自己所向往的英雄二字,背后所承载是何等沉重的分量。
那不是一个华丽的身份,不是一段传奇的故事,而是一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守护他人的风骨。
然而,就在判决下达后不久,恰逢皇太后六十凤诞。
皇上仁孝,为给太后积福添寿,特颁下恩旨,大赦天下。
除十恶不赦之重罪外,其余囚犯皆得宽宥,或减等发落,或直接释放。
李狗剩所犯虽为欺君大罪,搅动京城安宁,但细究之下,其情可悯。
其行虽愚,却并非源于本心之大恶,且未曾真正造成不可挽回之人命伤亡。
经刑部与大理寺复核,最终援引恩旨,将其死罪免除,改判为三千里流刑,发配至极北苦寒之地戍边。
这对于一个战场上的逃兵而言,给了他一条戴罪立功的生路。
他可以在冰霜与劳役中,偿还他的罪孽与愧疚。
王衙内虽未直接参与假冒将军,但其煽动民心、提供庇护、扰乱视听的罪责难逃。
加之其父刑部左侍郎教子无方,纵子行凶,引得龙颜不悦。
最终,王衙内被重责八十廷杖,革去所有虚衔,并罚其家出资重修魏府围墙,立碑记述影娘事迹以正视听。
其父亦被罚俸一年,责令严加管束。
经此一事,王衙内及其家族颜面扫地,声势大不如前。
关于阿影的传说,不再是恐怖的鬼故事,而是变成了一个凄美而警世的爱情传奇,提醒着世人执念的深浅与真情的重量。
……
尘埃落定。
忘忧斋内,宋雪凝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怔怔地出神。
她的心中,却无比沉重。
虽然她揭穿了一场惊天骗局,可是她同时也亲手粉碎了三个可怜人的美梦。
李狗剩的嘶吼,阿巧失望的眼神,影娘最后那释然又悲伤的微笑……
这一幕幕,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她对真相这个词,有了更加复杂的理解。
真相,有时是利剑,能斩破虚妄,还世间清明。
但有时,它也是一柄最锋利的刀,会伤人,会见血,会将那些本就可怜的人,推向更深的深渊。
“在想什么?”
宋正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温暖的关切。
他将一件披风,轻轻地搭在了妹妹的肩上。
“兄长,你说……我们做的,是对的吗?”
“影娘的执念,让她在荒宅里,孤独地等待了十年。对她而言,那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可李狗剩的谎言,却让她在那虚假的幻境中,得到了片刻的重逢与幸福。”
“阿巧向往英雄,李狗剩便为她编织了一个英雄梦。在这个梦里,她也曾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姑娘。”
“我们揭穿了真相,让他们从梦里醒来,面对了残忍的现实。这是一件好事吗?”
这番话,让宋正卿也陷入了沉默。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
影娘的执念是等待,李狗剩的执念是救赎,阿巧的执念是英雄。
如果一个人的执念,能让他活在一个幸福的幻境里,那么,强行打破这个幻境,究竟是一种拯救,还是一种残忍?
良久,宋正卿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而坚定:
“雪凝,镜花水月,终究是虚幻。谎言编织的幸福,如同沙上之塔,风一吹,便会散。”
“李狗剩的骗局,看似给了影娘和阿巧一个美丽的梦,但这个梦的根基,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牺牲与痛苦之上的。它玷污了魏将军的清誉,也利用了影娘的深情。”
“更何况,他的存在,已经开始伤害无辜的路人。当一个梦,需要靠伤害他人来维持时,这个梦,就必须被打破。”
宋正卿握住妹妹微凉的手,继续说道:
“我们所求的真相,或许会带来一时的痛苦,但它能让逝者安息,让生者清醒,让世间的法理与公道,得以彰显。”
“至于李狗剩……他有罪,但亦是可怜人。他的结局,自有国法论断。而我们,只需坚守本心,求一个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知,便足够了。”
“至于影娘……”
宋雪凝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京西那座荒宅中依旧亮着的微光。
“她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真相没有让她解脱,反而让她更加孤独。不过,对她而言,有等待,就有希望。哪怕那希望渺茫如星火。这份执着,令人心痛,却也令人肃然。”
虽然言之有理,但宋雪凝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过几天是立冬,也是京城第一丹青妙手顾云飞举办画展的日子,咱们一起去看看吧,约上柳青,散散心。”宋正卿笑道。
“好啊。”
很快到了立冬。
京城琉璃厂的集雅斋外,车马如龙,人头攒动。
满城风雅,尽汇于此。
“正卿哥哥!”一声清脆如银铃的呼唤传来。
只见李婉儿一身华服,明艳照人,正提着裙摆,快步穿过人群,向宋正卿走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捧着锦盒的侍女。
宋正卿身旁的几位文人雅士见状,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纷纷拱手告辞,为这位热情的千金小姐让出位置。
斋内一处临窗雅座,宋雪凝和柳青在此品茶。
柳青看着这一幕,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松开,视线低垂,落在了杯中浮沉的茶叶上。
“正卿哥哥,这是我好不容易才寻来的画圣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摹本,听闻是前朝宫廷画师所作,最得原作神韵。你不是也爱画么,这个送你。”李婉儿将锦盒亲手递上,一双美目亮晶晶地看着他,满是期待。
宋正卿依旧是那副温和有礼却疏离的态度:“多谢婉儿小姐厚爱,此物太过贵重,正卿愧不敢当。”
“我送你的,有什么不敢当的!”李婉儿微微嘟起嘴,带着一丝娇蛮,“我不管,反正我送来了,收不收是你的事。”
说罢,她将锦盒往宋正卿怀里一塞,便心满意足地转身,带着侍女离开了。
宋正卿捧着那份烫手的礼物,一脸无奈。
宋雪凝与柳青从雅座走了过来。
“兄长,我看李小姐的热情,真如盛夏骄阳,快要把你这块寒冰都融化了。”宋雪凝打趣道。
她随即又转向柳青,意有所指地轻声道:“不过,骄阳虽好,却容易灼人。倒不如秋月来得清辉万里,温润舒心。”
柳青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脸颊微红,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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