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木屋外,暴雨如注,砸在屋顶瓦片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浊与悲伤都冲刷干净。
屋内,光线昏暗,油灯如豆,映照着老神仙那张仿佛一夜之间被风霜彻底侵蚀的脸。
他枯坐在蓝芯兰遗体的床榻边,佝偻的背影像是一截即将燃尽的残烛。
又是一日未进食,他却感觉不到丝毫饥饿,只有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离后的虚无与麻木。
目光空洞的落在蓝芯兰那张苍白却依旧精致的脸上,思绪却不受控制的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日子。
那些记忆,是他枯寂生命里最珍贵的暖色,也是如今最锋利的刀刃。
他记得,当年他星夜兼程赶往天玑山庄,看到的却是冲天的火光和遍地的尸体。昔日宛如仙境的山庄,已成修罗场。
他在废墟与尸骸间疯了似的翻找,最终,是在一个半塌的厨房,一个倒扣的、用来装米的粗陶缸里,找到了她。
那时候的她,那么小,那么无助,蜷缩在冰冷的米粒和黑暗之中,浑身沾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一双原本应该清澈明亮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目睹亲人惨死的刺激,瞪得大大的,空洞无神,连哭都不会了,只是死死咬着早已破损流血的嘴唇,小小的身体在他触碰到她时,剧烈的、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像一只受惊过度、濒死的小兽。
是他,一点点掰开她紧咬的牙关,小心翼翼的将她从那充满死亡气息的米缸里抱出来,用温水和干净的布帛,一点点擦去她脸上、身上的血污。
是她,在他怀里从最初的僵硬、颤抖,到后来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发出如同小猫般微弱、却撕心裂肺的第一声呜咽。
是他,将那对仗义疏财、精通机关医术却遭此横祸的故友夫妇,亲手安葬在这片他们曾经提及、向往的宁静山谷。墓碑是他一块块亲手凿刻的,因为谷里只有他和蓝芯兰,所以经常无聊了就带着酒去墓碑那,自言自语的跟他们唠着家常。
是他,既当爹又当妈,用米汤和草药一点点将她喂养大。教她辨认山谷里的每一株草药,告诉她哪些能救人,哪些能毒人,手把手教她银针刺穴,引导她学习她父亲留下的、那些精妙绝伦的机关巧术和母亲擅长的易容伪装……
他看着她从一个眼神空洞、夜夜被噩梦惊醒需要他守在床边才能入睡的小女孩,慢慢出落成亭亭玉立、眉宇间带着一丝清冷与倔强的少女。
他看着她眼中的仇恨如同野火般滋生、蔓延,他知道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也是会将她焚毁的业火。
他无数次想过,要不要强行斩断她的仇恨,将她永远困在这与世无争的山谷里,哪怕她心中永远带着遗憾和痛苦,至少……能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
他记得她十五岁那年,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跪在他面前,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义父,我知道你疼我,想护我一世安稳。可父母之仇,山庄上下几百条人命,我不能不报。我身负天玑血脉,不能让他们枉死!求你了……”
他看着那双酷似她母亲、却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眼睛,终究是心软了,也妥协了。
他想着,让她去吧,去部署,去谋划,等她碰了壁,吃了苦头,或许就会明白复仇的代价,或许就会回头。
他放任她离开,暗中关注,却从不轻易插手。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或者至少,能让她更懂得保护自己。
可现在……他后悔了,痛彻心扉。
为什么不当初就狠下心来?为什么不折了她的羽翼?哪怕被她怨恨,也要将她牢牢锁在这谷雨之中?简简单单,带着无法复仇的遗憾过一生,又如何?
至少,她还能活着,还会在他耳边清脆的叫着“老头儿”,还会在采到稀有药材时,像小时候一样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
总好过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手为她……收殓这冰冷的躯壳。
是轮回吗?
何其残忍!
老神仙浑浊的眼中,淌下两行滚烫的泪水,混着他脸上的尘土与疲惫,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又迅速被这屋内的死寂所吞噬。
他伸出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手,极其轻柔的,拂过蓝芯兰冰冷的脸颊,仿佛想将那不祥的死白拂去,唤回一丝曾经的温度。
“孩子……义父……错了……” 他嘶哑地、几乎听不见的低语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脏里挤出来,“不该……让你走出去的……”
屋外,倾盆大雨。仿佛连老天爷,都在嘲笑他这迟来的、毫无意义的悔恨。
——
谷雨,这个本代表着生机与润泽的山谷,此刻却被笼罩在一场罕见的、仿佛要淹没一切的倾盆大雨之中。
豆大的雨点疯狂的砸落在山谷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块岩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流在山涧汇聚成急流,奔腾咆哮。
整片天地都灰蒙蒙的,充满了压抑和悲怆。
南之枝和狄青的马车,在泥泞中艰难的驶入谷口。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那队驻扎在谷外高地处、即使在暴雨中也依旧保持着警戒队形的玄甲精锐——是楚怀蘅的人。雨水冲刷着他们冰冷的甲胄,旗帜湿透沉重的垂着,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黑色雕塑。
南之枝心中微微一动,以为是楚怀蘅思虑周全,特意派了人来保护狄青,防止北境那边的势力追踪至此。
她并未多想,只是让他们跟进来。
此刻,她急切地想见到师父,希望这连日来的奔波与心中的不安,能在师父面前稍稍放下。
马车驶入那片熟悉的、依山傍水的小院。
院子里,她亲手栽种的药草在暴雨中被打得东倒西歪,显得有些凌乱。
雨声太大,掩盖了一切其他声响。
“师父?师父!我回来了哦!” 南之枝跳下马车,也顾不得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间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提高了声音,朝着那间熟悉的木屋呼喊,语气里带着一丝归家的放松和刻意的轻快,试图驱散这雨天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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