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察额角上那道疤,颜色淡是淡了点儿,可仔细瞅,还是能看见点暗红的印子,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水一清,它就露出来了。这疤,还有黑瞎子沟那档子邪乎事儿,成了他甩不掉的标记,让他在索伦部那帮年轻后生里头,显得格格不入。
别人家小子凑一块儿,不是摔跤射箭,就是围着姑娘转悠。海兰察却越来越闷,整天一个人蹲在鄂温河边,盯着哗啦啦的河水发呆,一蹲就是大半天。好像那水声,能压住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梦里那没完没了的兽吼、铁链子声,还有那头熊瞎子冒着红光的邪眼。
古尔丹和鄂讷氏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儿子揣着心事,还是那种没法跟人唠的糟心事儿。他们只能变着花样给他弄点好吃的,嘴里反复念叨:“察子啊,少往那老林子里头钻,听见没?”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有一天,一纸调令,从北京城那老远的地方,翻山越岭,送到了索伦部头人手里。
头人把大伙儿召集到空地,扬着手里盖着红戳的信函,嗓门洪亮:“朝廷的恩典!要从咱们索伦各部挑选最勇猛的后生,充实京营,叫‘索伦骁骑’!这是老规矩,也是条好出路!选上了,不光自己光宗耀祖,还能给部落换来盐、铁、布匹!是爷们的,就给我拿出真本事来!”
消息一传开,营地里的年轻后生们立刻炸了锅。
“进京城!乖乖!听说那地方城墙比山还高!”一个叫阿穆尔的半大小子兴奋地直搓手。
另一个稍大点的后生塔尔嘎捶了他一拳:“瞧你那点出息!关键是能见世面!听说京城里的娘们儿,比林子里的花狐狸还水灵!”
“呸!就知道娘们儿!”旁边有人起哄,“关键是赏赐!有了铁,咱就能打更好的刀子!有了布,额尼和妹子冬天就不用挨冻了!”
一群半大小子嘻嘻哈哈,摩拳擦掌,都对京城充满了向往。
海兰察也被叫来了,他蹲在人群外边,没啥表情,好像这事儿跟他关系不大。
晚上回到帐篷,古尔丹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看着默默磨刀的儿子,开了口:“察子,你去试试。”
海兰察动作停了一下,没抬头:“阿迈,我去干啥。在林子里挺好。”
“好个屁!”古尔丹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整天对着河水发呆叫好?听阿迈的,去!出去闯闯!京城那是天子脚下,人气旺,阳气足!兴许…兴许能冲冲你身上那点…那点不自在!”他还是不愿说“邪气”俩字。
鄂讷氏也凑过来,眼圈有点红:“去吧,孩子。老在林子里憋着,也不是个事儿。出去看看,额尼…额尼给你攒了好皮子,带着…”
海兰察看着爹妈担忧又期待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地点了下头:“嗯。”
选拔那天,空地上围满了人。比力气,海兰察没咋使劲,就把最大的石锁举过了头顶。比骑射,他骑在狂奔的马上,回身射箭,箭箭钉死靶心。比山林追踪,他更是像回家一样,那些老猎人藏起来的标记,他一眼就能找出来。
头人和几个族老在旁边看着,不住地点头,眼神里却都藏着一丝复杂。
“古尔丹家这小子…是真行啊…”
“行是行,就是这运道…唉…”
海兰察毫无悬念地拔了头筹。
临走那天,营地跟过年似的,又带着点离别的愁绪。
鄂讷氏一边抹眼泪,一边把那张攒了不知多久的上好貂皮塞进儿子行囊最底下:“儿啊,到了外面,少说话,多做事,别惹祸,机灵点儿…冷了记得加衣服,饿了就…”话没说完,眼泪又掉下来了。
古尔丹没那么多话,把一把磨得吹毛断发的匕首拍进儿子手里,声音粗哑:“拿着!京城再好,人心隔肚皮!比林子里的狼还难琢磨!眼睛放亮堂点!”
老萨满额木格也颤巍巍地来了,他没看那些热闹,径直走到海兰察面前,枯瘦的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浑浊的眼睛盯着他额角的疤,低声道:“娃,记住根在哪儿。眼睛,亮着点!耳朵,竖着点!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别好奇,别沾惹。”
海兰察看着老人深邃的眼睛,重重地点头:“额木格阿玛,我记住了。”
他跪下来,给爹妈和老萨满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十几个被选中的索伦青年,在族人混合着羡慕、担忧、还有一丝敬畏的目光中,离开了熟悉的鄂温河,走向山外那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一路,走了快一个月。越往南,山越矮,地越平,人烟越稠密。
当那座巨大无比的、灰黑色的北京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索伦后生,包括海兰察,全都看傻了眼。
“我…我的山神爷啊…”阿穆尔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这墙是咋垒起来的?这得多少石头啊?”
塔尔嘎也忘了吹牛,喃喃道:“这…这城里得装多少人啊…”
城门口,手续繁琐,检查的官兵眼神挑剔,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优越感,上下打量着这群穿着兽皮、满身风尘的索伦蛮子。
“哪儿来的?文书呢?”一个守门小官斜着眼问。
带队的索伦小头领赶紧递上文书,陪着笑:“军爷,我们是奉旨入京的索伦骁骑…”
“骁骑?”小官嗤笑一声,扫了眼他们身后的马匹和装备,“呵,看着倒像群逃难的。进去吧!别瞎晃悠,冲撞了贵人,有你们好果子吃!”
好不容易进了城,更大的冲击来了。
喧嚣!无比的喧嚣!各种各样的叫卖声、车马声、人声、锣鼓声…混在一起,像一股巨大的声浪,拍得他们头晕眼花。
气味!复杂的气味!食物的香气、牲口的臭味、女人的脂粉味、垃圾的腐臭味…各种味道混合成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
“我…我有点晕…”阿穆尔扶着墙,脸色发白。
塔尔嘎也强不到哪去,强撑着:“没…没事!习惯就好!哎哟!谁撞我!”
海兰察紧紧抿着嘴,握着缰绳的手心全是汗。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但飞速扫视的眼睛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这地方,比最茂密的原始老林还要让人迷失。
他们被安置在京营角落里一片简陋的营房,跟来自各地、操着不同口音的兵丁混住在一起。
训练很快开始,主要是队列、规矩,还有听令。对于习惯了山林自由的索伦猎手来说,这种刻板的日子简直是一种折磨。站队列站得腰酸背痛,听那些文绉绉的号令听得头晕脑胀。
“娘的!比跟黑瞎子摔跤还累!”晚上,阿穆尔瘫在通铺上抱怨。
塔尔嘎也揉着胳膊:“就是!有这功夫,不如真刀真枪干一场!”
只有海兰察没吭声,默默整理着自己的装备。他学得认真,虽然也不习惯,但他记得阿迈和额木格阿玛的话。
好在时不时有操演比武,这才是他们显露本事、找回自信的地方。
第一次校场演武,比射箭。
京营里的好手们依次上场,箭矢哆哆地钉在靶子上,引来阵阵叫好。
一个蒙古来的射手尤其厉害,三箭都深深扎进红心。
“好!”监演的军官点头称赞。
轮到索伦这边了,塔尔嘎先上,也射中了红心,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
最后是海兰察。他沉默地走到箭位,张弓,搭箭,眼神沉静如水。
嗖!第一箭,正中红心,箭尾嗡嗡作响。
嗖!第二箭,追尾而至,精准地劈开第一箭的箭杆,钉在同一位置!
“好!”场边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嗖!第三箭,再次劈开第二箭的残杆,深深没入靶心!
整个校场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好箭法!”
“神了!这蛮子…不是,这兄弟厉害啊!”
连那个蒙古射手都瞪大了眼睛,冲着海兰察竖起了大拇指。
比摔跤角力更是索伦人的强项。海兰察往场中一站,就像脚下生了根,三五个彪悍的兵卒一起上,吼叫着发力,他身子只是微微一沉,竟纹丝不动!
然后他猛地发力,手臂一抡,就把两个壮汉像扔麻袋一样甩了出去!接着一个贴地绊摔,又把另外两人放倒在地。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子山林搏杀的狠辣劲。
“服了!服了!”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汉子爬起来,揉着屁股心服口服,“兄弟你这力气,跟熊瞎子似的!”
海兰察还是没说话,只是默默退到场边,擦汗,整理衣服。
但他“哑巴犴达罕”的名头,却迅速在京营里传开了。又猛又狠又不爱吱声,额头上还有道疤,这形象太扎眼了。
上头管事的军官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一个姓王的参将特意把他叫去问话。
“叫海兰察?索伦部的?嗯,身手不错。”王参将摸着下巴,打量着他,“就是话少了点。不过也好,当兵吃粮,少说话多做事是对的。以后有些要紧的差事,你也跟着历练历练。”
于是,一些护卫官员车驾、押送不太紧要物资的活儿,开始落到海兰察头上。
他话少,但交代的事,桩桩件件都办得妥帖。他眼神毒,耳朵灵,对危险有种野兽般的直觉。有两次护送粮车,他老远就感觉不对劲,提醒带队官加强戒备,果然就撞见了小股想打秋风的毛贼,被他们轻易打发了。
带队官回来上报功劳,特意提了海兰察一句。王参将听了,点点头:“嗯,是个好苗子,就是…还得再看看。”他心里琢磨,这索伦小子是猛,但也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劲儿,得用,但不能大用,得捏在手里。
因为差事办得稳妥,海兰察偶尔也能跟着进入皇城外围,或者在某些王府大宅外头值守。
第一次看到紫禁城那金灿灿的屋顶和高大的红墙时,他心里也震了一下。那威严,那气势,逼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阿穆尔跟着他一起当值,激动得直哆嗦:“海…海兰察哥!你看!那就是皇上住的地方吧?我的天爷!这得多大啊!”
海兰察“嗯”了一声,没多话。那地方是气派,可也冷冰冰的,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味儿,不像鄂温河的林子,虽然苦寒,却透着生机。
就是在这些地方,他开始感觉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有一次,在一个亲王府外轮值。那天阴冷阴冷的,风跟小刀子似的。海兰察按刀而立,站得笔直,眼观六路。
一阵马蹄声和脚步声传来,一辆极其华丽的车驾在一大群护卫扈从的簇拥下,停在了王府门前。车帘一掀,下来一个穿着紫貂裘、面皮白净、保养得极好的官员,看气派就知道官小不了。
那官员下车,随意地扫了一眼门口值守的兵丁,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慵懒的官家笑容。目光扫过海兰察时,极其短暂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停顿了那么一刹那。
就这一刹那!
海兰察猛地感到一股子极细微、却冰冷刺骨的寒意,像根冰针,嗖地一下扎进他脊椎骨里!那不是风吹的冷,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一种隐藏在锦绣华服下的、极其危险的气息!
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柄,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直刺向那个官员!
那官员却早已移开了视线,脸上那慵懒温和的笑容丝毫未变,正和快步迎出来的王府总管熟络地寒暄着,仿佛刚才那冰冷的一瞥从未发生过。
但海兰察确信不是错觉!他额角那道旧疤,在刚才那一刻,竟然隐隐发热,还有种针扎似的细微刺痛!
他死死盯着那官员被众人簇拥着进府的背影,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这京城,果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还有一次,夜里在宫里一处偏僻的宫道巡哨。那地方灯光昏暗,高墙把月光割成窄窄的一条,四下里静得吓人,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巷道里回响,格外瘆人。
走到一个拐角,海兰察眼角余光猛地瞥见旁边一座废弃宫院的黑洞洞的窗户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一闪而过!
那根本不像人影!更像是一团扭曲的、不断变化的漆黑墨迹,用一种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极其诡异的方式蠕动了一下,然后就融进了后面更深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行的另一个哨兵毫无所觉,还在低声抱怨:“这鬼地方,阴风惨惨的,真他妈晦气…”
海兰察却猛地停下脚步,浑身的汗毛唰地立了起来!又是那种感觉!和黑瞎子沟面对那巨熊时一模一样的惊悸感!心脏咚咚狂跳!
“喂!海兰察?咋不走了?发现啥了?”同伴发现他僵在原地,紧张地端起枪,四下张望。
海兰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有点发干:“…没。好像…看花眼了。走吧。”
类似这种邪乎事儿,后来又发生了好几回。有时是在某个衙门廊下的阴影里,有时是在热闹大街的人群缝隙中,甚至有一次在军营操练的间隙,他都似乎瞥见了那种一闪即逝的、扭曲诡异的黑影。或者,偶尔会接收到来自某个衣着光鲜的贵人、那种看似无意、实则冰冷审视的眼神,等他警惕地看回去时,对方又早已恢复了常态。
这些零碎的遭遇,像一根根看不见的冰冷丝线,悄悄缠绕上海兰察。他越来越明白额木格阿玛那话的深意。这座花花世界,藏着太多看不见的东西。有些玩意儿,就躲在这繁华的影子里,普通人感觉不到,却能让他这种身上带着“不干净”印记的人,脊背发凉。
他变得更沉默,也更警惕。当差时,他依旧是最可靠的那个,眼神锐利得像鹰。但下了值,他宁愿一个人窝在营房角落,一遍遍擦拭他的弓弩和猎刀,或者望着北方,想象着鄂温河哗啦啦的流水声。
那些来自暗处的窥探和无法理解的异象,并没有因为他提高警惕而消失,反而像跗骨之蛆,若隐若现。海兰察心里清楚,自己这是被“盯”上了。不是因为他海兰察这个人,而是因为他身上带着的、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那点“东西”。
京城的日子,表面上风平浪静,训练、当差、领饷银。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脚下这条路,早就不是寻常路了。前头等着他的,绝不只是什么功名利禄,还有更多藏在暗影里的、冰冷又邪门的玩意儿。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那道疤,眼神沉静,却像鄂温河底那些被水流磨砺了千百年石头,又冷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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