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日头依旧毒辣，晒得土坯墙壁发烫。
允堂蹲在哨点的药材堆旁，手里机械地分拣着甘草，心思却早已飘远。
这些时日，他刻意改变走路的姿态，压低说话的声调，模仿着当地人的口音和举止，让手掌磨出厚茧。
就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工匠，一点一点打磨掉“十五皇子”留在身体上的印记。
可心里那份深入骨髓的不安并未消散。
南朝的人像阴魂不散的秃鹫，偶尔还会在视野的极限处闪现。
而更让他心悸的，他总觉得，某一天，在某个集市，某个驼队里，会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来自宫里，来自那些恨不得他永远消失的兄弟，或者……来自南烁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到那时，自己这点粗浅的伪装，恐怕不堪一击。
他需要一张全新的脸。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数日，终于在这天傍晚，他看到阿青如往常一样，沉默地倚在胡杨树下擦拭短刃时，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阿青。”
阿青抬起头，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扫过他，里面带着询问。
允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压低声音。
“我……我想问问，你……或者这边，有没有什么……易容的法子？”怕她不明白立马补充道。“就是能改变容貌，遮掩耳目的手段。”
阿青擦拭短刃的动作停了一瞬，侧过头，目光在允堂脸上停留了片刻。半晌，她才淡淡开口，只有一个字。“有。”
允堂心头一跳，一股热流涌上，急忙追问。
“那……能不能教我？这样我以后出去走动，就不用总是遮遮掩掩，提心吊胆，怕被……旧人认出来。”
阿青收回目光，继续擦拭着那把寒光凛冽的短刃。“今晚。子时，后院胡杨林。”
允堂几乎要雀跃起来，强压下激动，郑重地对着阿青的背影道。“多谢！”
阿青没有回应，自顾自往前走。
与此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正缓缓驶入西域门户之一的楼兰故道边缘市集。
商队打着“赵家”的旗号，载满了来自中原的丝绸、瓷器和茶叶。
商队首领是个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管事，正与当地的胡商首领热情地寒暄。
而在商队中间，一辆看似普通、却以沉水木打造、内衬软绸的马车里，南承洲正闲适地靠在一个锦缎软枕上。
他穿着一身料子普通、却剪裁极合身的青色长衫，手中把玩着一块羊脂白玉佩，目光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打量着外面喧闹而陌生的异域景象。
看着外面的一切，南承洲眉宇间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时不时掠过一丝与他闲适姿态不符的精明与算计。
“王爷，我们已到‘驼铃集’了。”车窗外，心腹侍卫低声道。
南承洲“嗯”了一声，放下车帘，将那块白玉佩收入怀中。
“按计划行事，收购西域特有的香料和药材，特别是……留意有没有上等的‘沙漠黄金’。”
“是。”侍卫应道，随即有些迟疑。“王爷，我们此行……当真只是为了生意？”
南承洲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自然是生意。父皇近年来对西域奇药颇为青睐，本王身为皇子，为君父分忧，寻些稀罕物事，有何不可？顺便也看看，这片土地上，除了香料和药材，还有没有……一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或者……消息。”
侍卫心领神会，不再多问。
南承洲重新闭上眼睛，靠在软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细腻的刺绣纹路。
他来西域，自然不只是为了讨好父皇。十五弟允堂私自离宫，下落不明，父皇表面震怒，暗地里却似乎并未全力追捕，反而将北境战事托付给太子，自己行踪成谜。这其中的蹊跷，让他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而母妃族中传来的、关于叶家在东陵似乎并未彻底衰败的消息，更让他觉得允堂并未去那。
既然有人想把水搅浑，那他不如也来凑个热闹。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或许能发现一些在诰京看不到的东西，抓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机会。
子时的胡杨林，寂静清冷。
月光被茂密的、扭曲的枝干切割成碎片，洒在布满落叶的地面上。允堂按照约定来到林间空地，阿青已经等在那里，身旁放着一个不大的木箱。
没有多余的寒暄，阿青直接打开木箱，里面是些瓶瓶罐罐，以及一些质地奇特、颜色各异的材料，有细腻的粉末，有粘稠的膏体，还有薄如蝉翼、不知何种材质的面具基底。
“易容，非是变戏法。是骗术。骗过眼睛，更要骗过感觉。”
阿青拿起一个罐子，用手指蘸取一点肤色胶泥，在允堂手背上轻轻涂抹。
“首先要了解骨相。每个人的头骨起伏，肌肉走向，独一无二。改变容貌，不是凭空造一张脸，而是在你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修饰、掩盖，或者制造错觉。”
阿青手法熟练，一边演示，一边讲解。
如何用特制的胶泥垫高颧骨，如何用深色粉末制造阴影改变脸型轮廓，如何用细小的材料调整眼角、唇形的细微角度。他甚至讲解了如何用药物暂时改变肤色，如何调整眼神和表情的习惯，以配合新的面容。
“材料很重要，但手法和观察力更重要。”阿青语气始终平淡冷静。
“记住，再高明的易容，也抵不过熟悉之人长时间的审视，或者……触碰。它只能为你争取时间，制造混乱，不能让你高枕无忧。”
允堂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青的每一个动作，听着她的每一句讲解。
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完全是另一个大门。
允堂学得很认真专注。这不仅仅是学习一门保命的技能，更是他主动为自己披上的第一件武装。
阿青教得很耐心，但也极为严格。
允堂第一次尝试调制肤色胶泥，比例稍有偏差，便被阿青毫不留情地刮掉重来。第一次尝试在自己脸上涂抹，弄得凹凸不平，被阿青指出数处破绽。
“心要静，手要稳。”阿青看着他。“你心里有畏惧，手上就有犹豫。易容之时，你需忘记自己是谁，只想着你要成为谁。”
允堂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急促的心跳，再次拿起工具。
月光下，两个瘦削的身影在胡杨林中，一个教得冷静，一个学得专注。
远处，戈壁的风声呜咽，像是在为这场关乎生存的秘仪，奏响低沉的伴奏。
而在驼铃集的商队驻地，南承洲正听着管事汇报今日的收获，手中端起一杯西域特有带着涩味的药茶，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无垠的黑暗。
这片土地，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离宫失踪的十五弟，是否真的会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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