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掀开时,冷风灌进来,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人呢?”
这声音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反倒贴得很近,像就在我耳边。可我没力气睁眼,连呼吸都像是被人攥着脖子一点点挤出来的。身上盖着粗布被,底下垫了厚毯,车轮碾过土路的震动顺着脊背往上爬,骨头缝里都在发酸。
有人蹲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指尖凉。
“烧退了些。”她说,语气不大确定,“但脸色还是不对。”
我没动,也没应。人在快死的时候,耳朵会变得特别灵。我知道她是谁——那个下令把我抬上车的人。也是那个在破庙里,把玉佩塞进我手里、说能保命的小姑娘。
谢琬。
我记性一向不错,尤其是对送我东西的人。哪怕当时我觉得她是傻的。
她没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什么,在烛光下轻轻摩挲。那东西泛着微青的光,一闪一晃,像是活的。
我眼皮颤了颤,终于睁开一条缝。
视线模糊,只能看出个轮廓。樱粉罗裙,发间有珠串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眉头微微锁着,不像千金小姐在赏玩珍宝,倒像是在跟谁较劲。
我喉咙干得冒烟,想说话,只咳出一口浊气。
她猛地抬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醒了?”她问,声音压低了,却带着点锋利,“别装了,你刚才就在听我说话。”
我扯了下嘴角,没力气笑出声:“大小姐……误会了。我要是装,也得有力气才行。”
她没回话,只是盯着我看,眼神像要把我扒开两层皮才罢休。然后她忽然伸手,一把抓住我衣襟,往下一拽——
玉佩掉了出来,半块青玉,边缘带着裂痕,正和她手里那块对得上。
“你怎么会有这个?”她声音冷了下来。
我闭了闭眼,缓了口气:“你说呢?一个快淹死的人,怀里揣着块石头,会是为了好看吗?”
她手指一顿,松开了衣领。
“你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老实说,“但我知道,它不是普通信物。要不然你也不会半夜三更亲自来看一个落水的穷书生。”
她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我救你,是因为商队规矩——见死不救,折寿十年。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我点点头:“行,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不耽误你积德。”
她没动,反而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更低:“可你偏偏带着它。而且……是你自己收着的,不是捡来的,不是偷来的,也不是别人硬塞给你的——你在破庙里,就把它贴身藏着。”
我心头一跳。
她居然记得那天的事。
“所以呢?”我问,“你要我现在掏心窝子,告诉你我是怎么拿到的?”
“不用。”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只要活着,就能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这块玉,还能引出另一块。”
她说完,转身要走。
我忽然开口:“谢小姐。”
她脚步顿住。
“你那天晚上,为什么非要把这玩意儿给我?”
她背对着我,肩线微微一紧。
“因为那天你骂县令的时候,”她缓缓道,“说了句‘百姓饿成这样,你们还在抢最后一口饭’——这话,我娘临死前也说过。”
我没吭声。
她没回头,继续往外走:“你现在是我的人了。要是死了,算我欠条命。”
车帘落下,外面传来几声低语,接着是脚步远去。
我躺在那里,胸口起伏,慢慢把手伸进怀里,摸到那块玉。冰凉的,边缘有些毛糙,像是被人硬掰断的。
三天后,我能下地了。
身子还虚,走两步就喘,但至少不会一闭眼就觉得自己又沉进河里。商队扎营在官道边上,帐篷连成一片,马匹拴在木桩上啃草料,伙夫在锅边搅粥,烟味混着汗臭飘过来。
我扶着车厢壁走出来,阳光刺得眼睛疼。
谢琬坐在火堆旁,手里端着碗热汤,看见我,挑了挑眉:“哟,阎王没收你?”
“他嫌我太吵,赶出来了。”我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正好,我也饿了。”
她把碗递过来:“喝吧,咸了。”
我没客气,接过就喝。汤是羊肉熬的,油花浮在上面,烫得舌头直抽,但暖。
“你这商队,”我边喝边说,“不像做生意的。”
她斜眼看我:“哪儿不像?”
“太安静。账本没人查,货物没人点,倒是刀剑擦得锃亮。你手下那些人,走路带风,站姿笔挺,一看就是练过的。”
她笑了笑:“读书人就是爱琢磨。”
“我还琢磨出一件事儿。”我把碗放下,“你救我,不是因为什么‘见死不救折寿十年’,也不是因为玉佩——你是早知道我会落水。”
她笑容淡了。
“哦?”
“那天在破庙,你塞玉佩给我,转身就走。结果我前脚刚出门,后脚就被追杀。裴党的人来得太准,像有人通风报信。而你是最后一个见过我的人。”
她静静看着我,没否认。
“所以你根本不是碰巧路过河边。”我盯着她,“你是跟着我。”
她忽然伸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甩在我面前。
是张地图,画着青潦水流域,还有几处标记用红笔圈了出来——正是我落水的位置。
“我不是跟着你。”她说,“我是等你。”
我一愣。
“我知道你会逃,也知道他们会追你到河边。”她指着地图上的钩索标记,“河底埋了铁钩,是裴党惯用的手法。我让人清过一遍,捞上来七具尸体,都是前些日子失踪的商旅。”
我盯着那张图,没说话。
“你那天骂县令,揭了粮账。”她声音轻了些,“我就知道,你活不过三天。所以我在河边布了人,等你落水。”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走那条路?”
“不肯定。”她坦然道,“但我只信一半运气。另一半,靠准备。”
我笑了:“你这哪是大小姐,分明是押镖的总头领。”
她也笑了,眼角梨涡浅浅一现:“你要觉得我只是个绣花枕头,大可以现在走。”
我摇头:“我不走。”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明白了。”我看着她,“你不是在救我——你是在找一个人。”
她眼神微微一动。
“一个能帮你揭开真相的人。”我缓缓道,“而我,恰好撞上了。”
她没说话,只是拿起汤碗,吹了口气。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汉子跑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她脸色一沉,抬头看我:“县令带人来了,说是搜逃犯。”
我懒洋洋靠在车轮上:“让他搜呗,我又没偷他家祖坟。”
她盯着我看了两秒,忽然一笑:“从现在起,你是我的账房先生。懂吗?”
“懂。”我点头,“月薪多少?”
“管饭。”她站起身,朝营地外走去,“要是活下来,年底分红。”
我望着她的背影,慢慢把玉佩握紧。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开始喊话。
我闭上眼,靠在车轮上,嘴里哼了句:“谢小姐——”
她回头。
“你这分红,得包治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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