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院时,罗卿做饭的香气从厨房飘出,丝丝缕缕往人鼻子里钻。
秦守礼把半袋新土倒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土块落地时发出“噗噗”的轻响,带着湿润的腥气。
他撸了撸袖子,露出胳膊上盘虬的老筋,弯腰用手掌把土块拍散。
“揉泥得先‘醒’,让土气透透,就像发面得等酵母醒过来”
秦韵搬来个小木凳坐在旁边,手里攥着块干净的棉布,见爷爷拍土时溅起的泥点沾到裤脚,伸手想去擦,又被他摆手拦下。
“没事,泥不脏人”
钱希让小杨把相机架在陶轮旁,镜头对着青石板上的土堆,自己则拿着个小型录音笔,站在稍远的地方。
“秦老先生,您揉的时候多说说手法,我们录下来配画面”
“行”
秦守礼蹲下身,双手插进土里,掌心贴着土面往中间拢,土块在他掌下慢慢聚成个圆团。
“你看,这第一步叫‘抱泥’,得把土往怀里收,让它成团,就像抱孩子似的,得让它服帖”
他双臂用力,圆团在石板上滚了滚,边缘的碎土被粘得干干净净。
秦韵在一旁看着,想起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教她。
“手指得弯着,别用指甲抠,土会疼的”
那时她总学不会,揉出的泥团松松散散,爷爷就握着她的手,一下下往中间拢,掌心的温度透过泥土传过来,暖得很。
“然后得‘摔’”
秦守礼把泥团举到胸前,往石板上轻轻一摔,“啪”的一声,泥团扁了半边,又被他迅速抄起,换个方向再摔。
“摔是为了把空气赶出来,泥里有气泡,烧的时候准炸”
他摔得很有节奏,一下,又一下,泥团渐渐变得瓷实,颜色也深了些。
钱希让小杨调整镜头,从低角度拍泥团被摔扁又鼓起的样子,自己则走到秦韵身边。
“你平时揉泥,也用这种手法?”
“嗯”,秦韵点头,目光跟着爷爷的手移动。
“不过我力气没爷爷大,‘筋骨’没有爷爷揉得韧”
她说话时,嘴角弯了弯。
秦守礼摔了几十下,把泥团放在石板上,开始用手掌来回揉搓,像揉面团似的,力道均匀。
“这步叫‘搓条’,把泥搓成条,再折回来,反复几次,让土分子抱得更紧”
他的手掌粗糙,指缝里嵌着的土灰和泥团混在一起,倒像泥团自己长了纹路。
秦韵起身去倒了碗水,拿了块海绵蘸湿,走到秦守礼身边。
“该补水了”
她把海绵递过去,看着他在泥条上轻轻抹了抹,水珠被泥迅速吸进去,泥条的表面立刻变得光滑。
“新土干,得少少地补,像喂孩子喝水,不能猛灌”
秦守礼说着,又开始搓泥,泥条在他掌心渐渐变得匀称,粗细像根胳膊。
钱希凑近拍特写,镜头里,秦守礼的拇指在泥条上碾过,把边缘的毛边压平,动作带着种几十年练出的熟稔。
“老先生,您这手上的茧子,是不是揉泥揉出来的?”
他轻声问。
秦守礼抬了抬胳膊,掌心对着镜头,老茧厚厚的,像层硬壳。
“可不是?年轻时一天揉十斤泥,手上的皮磨破了又长,长了又破,后来就成这样了”
他忽然对秦韵笑,“你奶奶总说我手糙,握她的手都嫌扎”
揉到最后,泥团变得像块深色的绸缎,在石板上滚动时,表面光溜溜的,没有一丝裂痕。
秦守礼把泥团捧起来,掂了掂。
“成了,这泥能捏细活儿了”
他把泥团递给秦韵。
“你来试试,捏个小玩意儿,让小钱拍拍”
秦韵接过泥团,入手温凉,沉甸甸的,带着爷爷掌心的温度。
她坐在陶轮前,踩动轮子,泥团在她掌心慢慢转起来,她拇指往里一按,指尖轻轻往外推,没一会儿,就捏出个小小的玉兰花苞,花瓣层层叠叠。
钱希举着相机,镜头追着她的指尖,快门声轻响。
他看着屏幕里的画面,秦韵的侧脸在夕阳里,睫毛投下淡淡的影。
——
钱希走到临时架设的显示屏前,指尖轻点屏幕,调出刚拍摄的揉泥特写。
画面中,泥土在秦守礼的掌间流转,纹路清晰可见,甚至能分辨出指腹经年累月留下的厚茧。
陶轮转动时带起的细微泥点,都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道。
他朝小飞微微颔首,小飞立刻会意,向摄影师打了个手势,拍摄暂停。
“秦老先生,素材拍得差不多了”
钱希转过身,语气诚恳,“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秦守礼正用一块粗布擦拭手上的湿泥,闻言摆了摆手,指间还无意识地捻着一小块未用完的泥料。
“不麻烦。你们愿意来记录这些老手艺,是好事”
“您先去清洗一下吧,院子里的器材我们收拾”
钱希的目光落在他沾满泥渍的指缝间,语气自然地带上了关切。
“辛苦您了”
秦守礼应了一声,转头跟秦韵交代了两句,才不紧不慢地朝主屋走去,蓝色的粗布围裙带子在身后轻轻晃动。
小飞和同事们已经开始收拾设备。
三脚架利落地收起,电线绕成整齐的线圈,连掉落在地上的碎泥片都被细心拾起,放进墙角一个专用的陶罐里。
是秦守礼放废弃泥料的地方,他总说“土是有生命的,不能糟蹋”。
钱希在一旁提醒了一句“镜头盖都检查好,别落灰”,便转身朝秦韵走去。
秦韵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低头为那朵陶土花做最后的调整。
“捏得很好看”
钱希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声音放得轻缓。
秦韵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耳根微微发热。
“谢谢。”
她把成型的陶土花轻轻放入一旁的竹筛里。
花瓣上还留着细微的指纹痕迹,却比真正的花朵多了几分手作的质感。
“你从小就跟秦老先生学这个?”
钱希看着竹筛里那些小物件。有歪嘴的小猫、缺角的茶杯,甚至还有个捏得挺像样的小陶轮,显然是常年练习的结果。
“嗯”
秦韵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竹筛边缘。
“每年暑假都来这里。爷爷教我认土、揉泥。小时候就总蹲在他旁边,拿块废泥捏小泥人,胳膊腿总是捏不齐整。”
钱希点了点头,目光掠过她腕间一只细细的银镯,上面錾刻着细密的云纹。
“我查资料时看到,秦老先生以前是在大学里教授陶艺的?”
“嗯”
秦韵的声音柔和了些,眼角微微弯起,阳光照在发梢。
“教了好几十年,退休了。现在也还有学生把自己做的器物寄来给他看。”
钱希看着她谈起爷爷时眼里自然流露的光彩。
“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喜欢做这个。”
秦韵低下头笑了笑,手指在那朵陶土花上轻轻一点。
“嗯。捏泥的时候,心里特别安静,好像……好像山涧里的水,能把所有纷杂的念头都沉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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