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仪呈上来的那本薄薄的册子,像是块被文火慢炖了许久的肉,看着不起眼,内里却滚烫。
陈默翻开,里面没有奏章常见的华丽辞藻和迂回铺垫,只有一条条用清秀小楷罗列的条目和触目惊心的数字:
“景和二十一年春,采买苏杭绸缎一千匹,账面计价八千两。同期市价,上等苏绸不过五两一匹。”
“景和二十二年夏,贡品荔枝三百斤,耗银一千五百两。据老宫人言,先帝在时,同等份例,不过三百两。”
“光禄寺‘杂项采买’项下,历年均有‘节敬’、‘冰敬’、‘炭敬’等名目,年计约两万两,去向不明。”
“疑点:多处采买价格高于市价三至五成,部分物品采买量远超宫闱用度。相关经手官吏及核准太监,多与司礼监提督曹公公有所关联……”
册子最后,苏婉仪还附了一张简洁的汇总表,将可疑款项、涉及人物、初步推断,列得清清楚楚。
陈默合上册子,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轻轻摩挲。他抬眼看了看站在下首的苏婉仪,她微微低着头,眼圈有些发青,显然是熬了夜,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完成艰巨任务后的疲惫与兴奋。
“做得不错。”陈默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但这份肯定足以让苏婉仪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比朕想的要快,也够清楚。”
他没有过多褒奖,转而问道:“王德发给你找的那几个人,你怎么看?”
苏婉仪忙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条,上前一步,轻声道:“臣妾愚见,工部周衡,精于匠造,或可负责核查工部工程账目及物料采买;翰林院李文渊,学问扎实,为人严谨,或可负责文书归档、条例拟定;国子监方正、孟谦,年轻锐气,思维活络,或可协助臣妾进行数据核算,乃至……参与些更需变通之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这几位,皆非圆滑之人,恐不易驾驭。”
“朕要的就是不圆滑。”陈默扯了扯嘴角,“圆滑的人,宫里宫外还少吗?”
他站起身,将那份册子递给王德发:“抄录几份,原件密存。抄录的那份,晚些时候,‘不小心’让曹德纯的人看到一点边角。”
王德发心领神会,躬身接过:“奴才明白。”
“去传朕的口谕,”陈默继续吩咐,“召工部员外郎周衡、翰林院修撰李文渊、国子监博士方正、孟谦,即刻至西暖阁见驾。告诉外面当值的,今日西暖阁之事,若有一字泄露,所有人,连同九族,一并处置。”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王德发和苏婉仪同时感到一股寒意。苏婉仪更是心头一跳,她隐约感觉到,皇帝要做的,绝不仅仅是查账那么简单。
西暖阁地方不大,陈设也相对简单,不像正殿那般空旷威严。陈默故意选在这里,就是想减少些压迫感。
周衡四人被太监引进来时,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茫然和紧张。他们官职不高,平日连皇帝的面都难得见上几次,更别提被单独召至暖阁了。尤其是周衡,身上还沾着些机巧作坊里的木屑,显然是被匆匆叫来的。
“臣等参见陛下。”四人齐刷刷跪倒。
“平身,看座。”陈默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目光在四人脸上缓缓扫过。
周衡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黝黑,手指粗大,眼神里带着技术宅特有的专注和一点点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别扭。李文渊则是个清瘦的老者,须发花白,眼神平静,透着学究气的沉稳。方正和孟谦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个眼神灵动,带着跃跃欲试的好奇;一个则略显拘谨,但目光清澈,不似奸猾之辈。
“知道朕为何叫你们来吗?”陈默开门见山。
四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年纪最轻的方正壮着胆子回道:“臣等不知,请陛下明示。”
陈默将手中的玉佩往桌上一搁,发出清脆的声响。“朕近日,欲整顿一些积弊,需要些做事认真、脑子活络、不惧繁琐的人手。王德发举荐了你们几位。”
他顿了顿,观察着四人的反应。周衡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整顿积弊”和“匠造”有什么关系。李文渊依旧平静,只是微微颔首。方正和孟谦则明显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朕知道,你们各有专长。”陈默继续说道,“周衡,你精通匠造,于物料、工时、造价,应有心得。李文渊,你学问扎实,于典章制度、文书格式,了然于胸。方正,孟谦,你们在国子监,接触新学,思维不受旧法束缚。”
他每点一人,那人的腰杆便不自觉挺直一分。
“朕要你们做的,不是按部就班的衙门公务。”陈默的声音严肃起来,“而是组成一个临时的……‘小组’,直接对朕负责。”
“小组?”周衡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陌生的词。
“对,小组。”陈默点头,“你们可以理解为,一个为了完成特定任务而临时组建的团队。目前的任务,主要有二。”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协助苏贵妃,彻底清查光禄寺及与之相关的采买账目,朕要看到每一笔糊涂账后面的猫腻!”
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根据清查结果,以及朕后续的要求,草拟各项改革章程。比如,宫中采买流程如何优化?物料耗用标准如何制定?如何防止中饱私囊?”
他看着四人脸上露出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缓缓道:“你们要做的事,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会遇到阻力,甚至……可能有危险。现在,朕给你们选择的机会。愿意做的,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离开,朕绝不追究,只当今日未曾召见过你们。”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几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周衡盯着自己沾着木屑的手指,忽然闷声开口道:“陛下,若查出工部物料采买亦有虚高,可能一并核查?”
陈默看了他一眼:“可。”
周衡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李文渊抚了抚花白的胡须,沉吟道:“老臣……愿为陛下厘清文书,整饬条例。”
方正和孟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齐齐躬身:“臣等愿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
“好。”陈默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既然如此,你们这个‘小组’,今日便算成立了。王德发会给你们安排一处僻静办公之所,一应所需,直接向他提。你们彼此之间,以及与苏贵妃、王德发之间的联络,需绝对保密。日常奏对,不必经过通政司,直接递送西暖阁。”
他站起身,走到四人面前,目光锐利:“记住,朕要的是结果,是能落地的方案,不是空谈。过程中,遇到任何困难,可直接向朕禀报。但若有人胆敢泄密,或阳奉阴违……”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心悸。
“臣等谨记!”四人齐声应道。
看着这四人被王德发引着,怀着各异的心思退出去,陈默轻轻吐出一口气。这“项目组”的架子,算是勉强搭起来了。虽然人员构成看起来有些怪异,一个技术宅,一个老学究,两个愣头青,外加一个才女贵妃和一个老太监,但这已经是他目前能在不引起太大注意的情况下,所能调动的最合适人选。
他不知道这个草台班子能走多远,能起到多大作用。但这至少是一个开始,一个将他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一点点付诸实践的尝试。
他回到乾清宫正殿,还没坐下,王德发就又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怪异的神色。
“陛下,坤宁宫来人了。”
陈默挑眉:“皇后?”
“是。”王德发低声道,“皇后娘娘派人送来一份……清单。说是她初步梳理的后宫各司局用度明细,以及……她参照陛下之前提及的‘绩效考核’思路,草拟的一份《后宫用度节流试行草案》。”
陈默愣住了。
沈清月?她竟然真的动手了?而且速度这么快?
他接过王德发递上来的那份厚厚一叠的文书,翻开一看,里面条分缕析,将后宫各项开支列得明明白白,哪些可以削减,哪些可以合并,哪些流程可以优化,甚至初步设想了一套依据事务完成情况和用度节约程度进行评级的办法。
虽然还略显粗糙,许多细节有待完善,但框架清晰,思路明确,绝非敷衍之作。
陈默看着那熟悉的、带着女子特有秀逸却又不失风骨的笔迹,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他这位皇后,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要敏锐,也更有行动力。
他这边刚组建起针对前朝和宫外势力的“项目组”,她那边就已经开始整顿起后宫这个“大后方”了。
这算不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默契?
还是说,她也嗅到了什么风声,在用自己的方式,表明立场,或者……展示价值?
陈默将那份草案轻轻放在御案上,和苏婉仪那本账册并排放在一起。
前朝,后宫,查账,改革……几条线似乎在这一刻,隐隐交织在了一起。
他抬头望向殿外,天色已近黄昏,暮色四合。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他现在手里,总算有了几张牌,虽然还不知道,这些牌打出去,会激起怎样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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