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数日的颠簸,常山郡元氏县那低矮而斑驳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大哥,到了。”
高顺催马上前,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刘景点了点头,眼中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城门外,一队人马早已等候多时。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人,面容白净,留着三缕长须,脸上堆着恭敬而又带着几分审慎的笑容。
此人正是元氏县主簿,宋青书。
他快步上前,对着马上的刘景深深一揖。
“下官元氏县主簿宋青书,率县衙一众同僚,恭迎县尊大人!”
他身后的一众吏员也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声音洪亮。
“恭迎县尊大人!”
宋青书心中早已盘算得清清楚楚。
这位新来的县令,可不是一般人。
太学院甲科第一,大儒范升的亲传弟子,据说还和宫里的大宦官张让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种通了天的大人物,来元氏县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摆明了就是镀金走个过场。
自己在这主簿的位置上干了十年,熬走了三任县令,绝不能在这位爷身上栽了跟头。
伺候好了,等他高升,自己说不定还能跟着沾点光。
“宋主簿不必多礼。”
刘景翻身下马,伸手虚扶了一下,笑容温和。
“诸位同僚也请起,今后你我便是同僚,还望诸位多多协助,共治元氏。”
一番客套寒暄,宋青书的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恨不得将刘景捧到天上去。
刘景只是含笑听着,不置可否。
“县尊大人,车马劳顿,下官已在县衙备下薄酒,为您接风洗尘,请!”
宋青书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众人正欲启程入城。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远处官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急。
一行人簇拥着一顶极为华丽的八抬大轿,不急不缓地行来,最终,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众人入城的必经之路上。
那顶轿子,像一堵墙,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周围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宋青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轿子稳稳停下,两侧的轿夫动作整齐划一,恭敬地掀开了轿帘。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去。
然而,轿子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人。
只有一双做工考究、崭新的黑色官靴,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轿子中央的锦垫上。
靴尖朝外,对着刘景一行人的方向。
这无声的画面,却透着一股极致的嚣张与羞辱。
紧接着,从轿子后面走出两名男子。
两人皆身着劲装,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便是练家子。
为首一人上前一步,对着刘景拱了拱手,脸上带着不卑不亢的笑意。
“在下黄府管家。”
另一人也跟着拱手,神情更为倨傲。
“在下黄府部曲教头。”
那管家扯着嗓子,朗声说道:“我家黄老爷公务繁忙,不克亲至,特命我二人前来,恭迎县令大人大驾光临!”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了语气。
“礼迎!礼迎啊!”
话是恭迎,可那神态,那语气,那顶空轿,那双靴子,无一不是赤裸裸的挑衅!
这是下马威!
给你准备好了靴子,意思是让你自己走进这元氏县!
刘景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微凝,变得锐利起来。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的宋青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宋主簿,看来这来者不善啊。”
宋青书闻言,身子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连忙躬下身子,头垂得更低,小心翼翼地回应道。
“大人……大人您才是‘来者’。”
“下官……下官久居县中,实在不知其中深浅。”
他刻意避开问题,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那对地方豪强的深入骨髓的忌惮,根本无法掩饰。
刘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顶空轿,又扫过那两个神情倨傲的来人,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但他并没有当场发作。
初来乍到,情况不明,跟两条狗计较,失了身份。
他轻轻一挥手,语气平静。
“绕过去,进城。”
高顺冷着脸,护在刘景身侧,一行人默默地从那顶嚣张的轿子旁绕行而过,进入了元氏县城。
一路抵达县衙。
县衙算不上气派,甚至有些陈旧,但宋青书显然是用了心,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刘景在宋青书的引领下,暂时安顿在后堂的院落里。
但他此刻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
屏退了左右闲杂人等,房间里只剩下刘景和宋青书二人。
刘景没有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宋主簿,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则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方才城外所说的那位黄老爷,究竟是何许人也?”
“行事竟如此张扬,连新任县令的去路都敢堵?”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让宋青书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宋青书知道,今天这关是躲不过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开口。
“回禀大人,这元氏县,明面上是县衙说了算,可实际上……是三大家族的地盘。”
“方才那位黄老爷,名黄四,便是这三大家族之首,黄家的家主。”
“另外两家,分别是张家的张牧之,和李家的李铁。”
宋青书的脸色愈发沉重,声音也压得极低。
“这三大家族,在元氏县盘根错节,势力滔天!全县六成以上的耕地,都在他们手中!为他们耕作的佃户,多达上万人!”
“更不用说,他们各家都豢养着数百人的部曲家兵,那些人,可都是只听家主号令的亡命之徒啊!”
他偷偷看了一眼刘景的脸色,继续说道:“大人,这三大家族在元氏县,那就是土皇帝!”
“就连郡守大人,有时也得给他们几分薄面。”
“他们行事向来霸道,前几任县令,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待不了几个月就灰溜溜地走了。”
“下官斗胆,劝谏大人一句。”
宋青书站起身,对着刘景深深一躬。
“您初来乍到,还是……还是避其锋芒为好,千万莫要与他们起了冲突,以免……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啊!”
他的话里,满是恐惧,也充满了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刘景静静地听完,放下了茶杯。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角却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县衙之外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汹涌的天空。
良久。
他转过身,直视着满脸惶恐的宋青书。
他眼神中最后一分柔和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刀锋般的锐利和隐而不发的怒火。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宋主簿的意思是……我刘景,要避他们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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