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了和尚终究没能劝住李莲花。
或者说,如今的李莲花,早已不是那个会被几句大义、几分责任就轻易绊住的李相夷了。
他离开时,只带走了那身破烂染血的白衣,以及无了和尚硬塞给他的些许碎银。和尚欲言又止,眼底是化不开的忧惧,仿佛看着他正一步步踏入无底深渊。
李莲花只是笑着拍了拍和尚的肩膀,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大师,放心。死过一次的人,惜命得很。”
惜命,但未必惜“李相夷”的命。
他并未折返四顾门。那条路,前世走过一遍,遍体鳞伤,今生何必再走。他随意选了个与四顾门相反的方向,步履看似虚浮踉跄,如同任何一个身受重伤、失魂落魄之人,可那双眼睛底处,却是一片沉静的冰湖,映着这满目疮痍的人间。
沿途所闻,果然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甚至因亲身经历这街头巷尾的议论,而显得更为刺耳。
茶棚里,江湖客们唾沫横飞:
“听说了吗?李相夷死了!东海一战,输得一败涂地!”
“我就说年少成名不是好事,太过狂妄,终究栽了跟头。”
“他倒是死了干净,可四顾门如今树倒猢狲散,留下个烂摊子……”
“还不是他刚愎自用,非要与笛飞声决斗,连累那么多兄弟……”
“什么天下第一,我看是浪得虚名……”
抱怨、质疑、幸灾乐祸……种种声音,如同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过往行人的蓑衣上,溅不起半点涟漪。世人健忘,亦擅落井下石。英雄的崩塌,总是最能滋养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莲花坐在角落,捧着一碗最便宜的粗茶,慢悠悠地喝着。那些话语飘进耳中,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反倒是听到有人惋惜四顾门昔日荣光时,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带着点嘲讽,又带着点“早知如此”的漠然。
前世,这些话语曾如毒针般刺穿他骄傲的心,如今听来,却只觉得……吵闹。甚至有点想打哈欠。
他放下茶碗,丢下两枚铜钱,晃晃悠悠地起身,继续他的“流浪”。
行了半日,腹中饥饿,身上那点碎银也已见底。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袖袋,叹了口气。
目光随意扫过,落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当铺招牌上——“诚信当”。
李莲花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精光。诚信?这世道,最不值钱的,恐怕就是这东西了。
他抬步走了进去,当铺里光线昏暗,柜台高耸,只留一个小窗,后面坐着个眯着眼睛、一副精明相的老朝奉。
“客官,当点什么?”老朝奉眼皮都没抬,声音懒洋洋的。
李莲花也不恼,慢吞吞地从怀中摸索着。他动作很慢,带着伤患特有的滞涩,好一会儿,才掏出一块物件,“啪”一声,轻轻放在柜台上。
那是一块玄铁令牌,样式古朴,边缘因常年摩挲而显得光滑,正面刻着“四顾”二字,背后是一个遒劲的“令”字。正是号令四顾门,曾经代表江湖至高权柄之一的——四顾门主令。
若在往日,此令一出,江湖震动,群雄俯首。
此刻,它静静地躺在这昏暗当铺的污浊柜台上,蒙着些许尘埃,黯淡无光。
老朝奉这才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他拿起令牌,掂了掂分量,又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材质和刻字,眉头渐渐皱起。
“这玩意儿……”老朝奉拖长了语调,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估量的光,“做工倒是扎实,玄铁的,可惜啊……样式太老,刻的字也莫名其妙,‘四顾’?没听说过哪个有名的商号。熔了重铸也费柴火……”
他巴拉巴拉挑了一堆毛病,最后把令牌往柜台上一丢,一副“你这就是个破烂”的表情。
“死当,五十两。”老朝奉伸出五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仿佛给了天大的恩惠。
若是十年前的李相夷在此,怕是早已一剑削了这当铺的招牌。四顾门主令,竟只值五十两?奇耻大辱!
然而,李莲花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落魄之人的窘迫和犹豫。他等老朝奉说完,才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虚弱:
“掌柜的,能不能……再多点?这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是个念想……”
“念想能当饭吃?”老朝奉嗤笑一声,“五十两,最多这个数!不当就拿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李莲花垂下眼帘,看着那块令牌,沉默了片刻。那沉默里,没有悲愤,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快速权衡利弊的冷静。
然后,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无奈和认命的苦笑:“……好吧,五十两,就五十两。”
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却此刻沾着尘灰的手,轻轻将令牌往柜台里推了推,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老朝奉似乎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收起令牌,仿佛怕他反悔似的,飞快地写下当票,数出五十两银子,“哐当”一声推到他面前。
“拿好了!银货两讫,出门不认!”
李莲花慢条斯理地拿起银子,掂了掂,又拿起那张写着“破铁令牌一块,死当”的当票,仔细看了看,仿佛在确认什么重要条款。
最后,他将银子和当票仔细收好,对着那老朝奉,甚至还礼貌性地、略显虚弱地笑了笑:“多谢掌柜。”
转身,走出当铺。
门外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光线。袖袋里,五十两银子沉甸甸的,那是他“李莲花”新生的启动资金。
他用五十两,买断了一个天下第一的过去,一个四顾门主的沉重身份,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荣耀与负累。
这买卖,在他看来,划算得很。
至于那块令牌将来会不会惹出什么风波,那老朝奉识不识货……李莲花浑不在意。或许他早已算准,在这四顾门分崩离析、李相夷“已死”的当口,这块令牌在大多数人眼里,本就一文不值。即便将来有人凭当票找来……那又是另一番说辞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嘴角勾起一抹真正愉悦的弧度,与方才在当铺里的窘迫判若两人。
“嗯……五十两,够买些好木头,修座小楼了。”他自言自语,声音轻快,“还得留点钱,买萝卜种子。”
至于这满地狼藉的江湖,那些喧嚣的质疑和抱怨?
他抬步汇入人流,背影单薄却挺直,很快便消失在市井烟火气之中。
与他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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