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石县的晨雾比洛阳城更浓些,像一层薄纱,笼罩着羯族部落的帐篷。石勒背着半人高的柴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他今年十七岁,身材已比成年羯族男子还要高大,肩背因常年背柴、打猎,显得格外宽厚。脸上那道去年被晋军鞭打的伤疤,在晨光下泛着淡粉色,那是他永远忘不了的屈辱 —— 去年冬天,他为部落寻找过冬的草料,却被晋军巡逻兵当作 “胡贼” 抓住,鞭子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若不是部落的长老用五张羊皮将他赎回来,他早已死在晋军的军营里。
“哥哥!等等我!你走得太快啦!” 身后传来妹妹石兰清脆的声音。石勒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六岁的石兰挎着一个装满沙棘果的竹篮,小短腿在泥泞的路上跑得飞快,篮子里的沙棘果时不时滚出来,落在地上沾满泥水。石勒连忙走过去,弯腰将滚落在地的沙棘果一一捡起,放进妹妹的衣襟里:“慢些跑,路滑,别摔着。你看,果子都脏了,还怎么熬粥?”
石兰吐了吐舌头,把竹篮抱得更紧了:“我想快点回家给阿娘惊喜嘛!这沙棘果是我在山脚下摘的,又大又甜,阿娘肯定喜欢。” 她抬起头,看着哥哥脸上的伤疤,小声说:“哥哥,你今天没遇到晋军的巡逻兵吧?我昨天做梦,梦到你又被他们抓走了,我和阿娘都找不到你,哭得好伤心。”
石勒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心中一阵酸涩。自三个月前晋军在离石县外设立哨所,部落的日子就越发艰难 —— 晋军士兵常常骑马闯入部落,抢走牛羊和粮食,还随意打骂羯族百姓。上个月,部落里的阿古拉大叔只是说了一句 “你们凭什么抢我们的东西”,就被晋军士兵打断了腿,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
“放心,哥哥绕着哨所走的,没遇到他们。” 石勒笑着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他不想让妹妹担心,更不想让她过早地体会到乱世的残酷。兄妹俩说着话,很快就到了部落的入口。远远望去,几十顶羯族帐篷散布在山谷中,袅袅炊烟从帐篷顶端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羊肉汤的香气。
“阿娘!我们回来啦!” 石兰松开石勒的手,提着竹篮就往中间最大的一顶帐篷跑。石勒跟在后面,刚走到帐篷门口,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羊皮鞣制的味道 —— 那是母亲每日必做的活计,鞣好的羊皮可以用来做衣服、做帐篷,是部落重要的物资。
帐篷里,石勒的母亲正在鞣制一张羊皮。她是匈奴与羯族的混血,眼窝比寻常羯族人更深,鼻梁也更挺,只是常年的劳作让她的手上布满了老茧,眼角也有了细密的皱纹。见石勒和石兰回来,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皮绳,起身接过石勒背上的柴禾:“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们遇到麻烦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是担心了许久。
“阿娘,我和哥哥摘了好多沙棘果,你看!” 石兰把竹篮递到母亲面前,献宝似的。母亲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兰兰真能干,今晚就用沙棘果熬粥,再煮点羊肉,给你哥哥补补身子。” 她说着,目光落在石勒身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冻着吧?早上雾大,我就说让你多穿件衣服,你偏不听。”
石勒笑着摇摇头:“阿娘,我不冷。我年轻,火力壮,这点冷不算什么。” 他目光扫过帐篷角落,只见父亲石周曷朱正坐在一张羊皮上,手里拿着一块泛黄的羊皮卷,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石勒心中一动,走过去问道:“阿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石周曷朱抬起头,将羊皮卷递给石勒:“这是左贤王刘渊派人送来的招募令,用匈奴文写的。上面说,凡胡族勇士从军,立功者赏牛羊百头,封百户长,还能免部落三年的赋税。”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识字,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咱们部落这几年日子越来越难,晋军天天欺负我们,若去从军,或许能让部落过上好日子。”
石勒接过羊皮卷,逐字逐句地读着。羊皮卷上的匈奴文写得工整有力,每一条承诺都清晰可见。他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去年冬天的情景 —— 那时部落里断了粮,父亲带着他去晋军营地求粮,却被晋军士兵打得满地打滚,士兵还笑着说 “羯族蛮子,也配吃晋人的粮食”;妹妹石兰因为没有棉衣,冻得整夜发抖,夜里常常哭着说 “阿娘,我冷”。
“我去。” 石勒的声音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这或许是改变部落命运的唯一机会 —— 只有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不再被晋军欺压,才能让母亲和妹妹过上安稳的日子。
“不行!” 母亲猛地站起身,抓住石勒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你不能去!打仗会死很多人的,去年部落里的阿力、阿木,去从军后就再也没回来。你若死在战场上,我和你妹妹怎么办?咱们就算饿死,也不能去打仗!” 她死死抓住石勒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儿子就会消失不见。
石兰也拉着石勒的衣角,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哥哥,我不要牛羊,也不要新衣服,我只要你在家陪我。你给我讲草原上的狼故事,陪我摘沙棘果,好不好?你别去打仗,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孩子的哭声像一把锤子,砸在石勒的心上,让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石勒蹲下身,将妹妹搂进怀里,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打磨光滑的桃木狼图腾 —— 这是他上个月在山里打猎时,用一块桃木亲手雕刻的,狼是草原上最勇敢的生灵,也是羯族的图腾。“兰兰,你看这狼图腾,” 石勒把图腾塞进妹妹手里,“它能保护家人,能带来勇气。我去从军,不是为了牛羊,也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让晋军再也不敢欺负我们羯族人,让你和阿娘能安稳地住在帐篷里,冬天有棉衣穿,每天都能喝上热粥,不用再饿肚子。”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帐篷外的远山,声音带着对未来的憧憬:“等我立下战功,就请左贤王赐我们一块肥沃的草原,咱们部落迁到那里去。到时候,我带你去看成群的牛羊,听狼嚎声传遍山谷,再也不用怕晋军来抢我们的东西。”
石兰似懂非懂地握着桃木狼图腾,小脑袋轻轻点了点,泪水却还在往下掉:“那哥哥一定要早点回来,我会每天把图腾擦得干干净净,等你带我去草原。”
石周曷朱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重重叹了口气。他知道石勒的性子,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况且部落的处境确实艰难,若不抓住刘渊招募的机会,迟早要被晋军逼得走投无路。“罢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石勒的肩膀,“你要去便去吧,但记住,打仗不是逞强,若事不可为,一定要活着回来。咱们羯族人虽穷,却不能断了根。”
母亲见丈夫也同意了,知道再劝也无用,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她转身从帐篷角落的木箱里翻出一件旧铠甲 —— 那是石勒祖父当年在匈奴军中任职时留下的,甲片虽已有些锈蚀,边缘也磨得发亮,却还能护住心口要害。她颤抖着双手,帮石勒穿上铠甲,一遍遍地系紧皮带,指尖划过儿子肩上的旧伤疤时,眼泪落在了铠甲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铠甲是你祖父的遗物,当年他就是穿着它在战场上活下来的,” 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你穿上它,就像祖父在护着你一样。天冷了记得添衣,受伤了要及时包扎,别像上次那样硬扛着……” 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仿佛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天说完。
石勒任由母亲为自己整理铠甲,心中一阵酸涩。他知道母亲心里有多难受,却只能强忍着情绪,轻声说:“阿娘,我都记住了。您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兰兰,别太劳累。等我回来,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
当天傍晚,部落里的长老和族人都来为石勒送行。阿古拉大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把一个装满羊肉干的皮囊塞到石勒手里:“阿勒,这是我用去年冬天储存的羊肉做的,你带着路上吃。到了军营里,别太冲动,多听长官的话,好好活着回来。” 他的腿是上个月被晋军打断的,此刻说起话来,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部落里的其他年轻人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叮嘱着。“阿勒,到了军营里别忘了我们!”“要是遇到晋军,替我们好好教训他们!”“一定要立功,让咱们羯族人也扬眉吐气!” 石勒一一应着,把大家的嘱托记在心里。他知道,自己不仅是为了家人去从军,更是为了整个部落的希望。
夜幕降临,帐篷外的篝火渐渐燃起,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红光。母亲煮了一锅热腾腾的羊肉粥,石兰坐在石勒身边,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像个小大人一样:“哥哥,多吃点,到了军营里就吃不到阿娘煮的粥了。” 石勒笑着张嘴,任由妹妹喂着,心中却像压了一块石头 —— 他不知道这一别,还能不能再吃到母亲煮的粥,还能不能再看到妹妹天真的笑脸。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石勒就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了。母亲把一个绣着狼图腾的荷包塞到他手里,里面装着几枚铜钱和一小包草药:“这草药能治外伤,你带在身上,万一受伤了能派上用场。” 石兰抱着石勒的腿,不肯撒手,泪水把他的裤腿都浸湿了:“哥哥,我舍不得你走。”
石勒弯腰抱起妹妹,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轻声说:“兰兰乖,等哥哥回来,就给你带好多好多好吃的,还带你去草原放风筝。你要好好听阿娘的话,帮阿娘多干点活,别让阿娘操心。” 他把桃木狼图腾从妹妹手里拿过来,重新系在她的脖子上,“这个图腾会保护你,就像哥哥在你身边一样。”
石周曷朱送石勒到部落门口,从怀里掏出一把弯刀递给她:“这把刀是我年轻时打猎用的,锋利得很,你带着防身。记住,在军营里要学会保护自己,别轻易相信陌生人。” 石勒接过弯刀,刀柄上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阿爹,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石勒转身,最后看了一眼部落的帐篷,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父母和妹妹,强忍着泪水,转身大步向前走去。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一旦回头,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身后传来妹妹的哭声:“哥哥!早点回来!” 石勒挥了挥手,脚步却没有停下,一步步消失在晨雾中。
母亲望着石勒远去的背影,靠在石周曷朱的肩上,哭得浑身发抖:“他才十七岁,就要去打仗,我真怕……” 石周曷朱紧紧抱住妻子,声音也带着一丝沙哑:“别担心,咱们的儿子是好样的,他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石兰站在一旁,紧紧握着脖子上的桃木狼图腾,望着石勒消失的方向,小声说:“哥哥,我会等你回来的。”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山谷中,部落的帐篷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宁静。可谁也不知道,这场离别,将会开启一段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又将会在乱世之中,掀起怎样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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