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声仿佛长了翅膀,三日之内,便飞遍了京城的每一条街巷。
从高门府邸的后花园,到槐市嘈杂的肉铺前,总能听到有人在哼唱那支名为《灯下答》的曲子。
调子或高或低,有的走腔跑板,却都带着一股倔强的劲儿,像寒夜里不肯熄灭的残火,在风中噼啪作响。
就连推着独轮车卖杂货的贩夫,也能含混不清地唱出“灯不灭”三个字,嗓音沙哑如磨石刮过青砖,调子跑得再远,那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儿却分毫不差。
阿阮的歌声成了最好的引子,林昭然趁势推出的《答问续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洛阳纸贵。
然而,这泼天的声势,也迅速耗尽了她微薄的家底。
高福托人送来的那点纸墨早已用尽,再想求援,已是难如登天。
高福身在宫中,一举一动皆在人眼下,能暗中相助一次,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没有纸,她便将自己和郑十七箱底最破旧的几件单衣拆开,用米汤浆了,绷在木板上,制成一种粗糙泛黄的布纸。
布面凹凸不平,指尖抚过时像摸着晒干的树皮,边缘还残留着针脚断裂的毛刺。
没有笔,她就捡来烧剩下的炭条,小心翼翼地削尖。
指甲因反复刮削而翻起,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炭灰在指缝间留下乌黑的痕迹。
炭条在布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冬夜老鼠啃咬窗纸,又似春蚕咀嚼桑叶,低微却执拗。
留下的字迹远不如墨笔工整,笔画粗拙,却因她灌注了全身力气,显得力透纸背,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骨头里刻出来的,带着体温与痛感。
夜深露重,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这间破败的小屋,墙角的霉斑在湿冷中悄然蔓延,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与米汤微酸的气息。
郑十七端着一碗热水道:“昭然姐,歇歇吧。”他看着她蜷在桌前,微弱的烛火勾勒出她单薄的剪影,那双握笔的手,指节又红又肿,裂开了好几道细小的口子,像冬日里被冻坏的萝卜,一碰就渗出血珠。
他心疼得厉害,转身就要去解自己外衫的盘扣,“我这件衣裳厚实,还能拆出不少布,你先用着。”
林昭然头也未抬,声音嘶哑却不容置喙:“别动。你的衣,是要穿着去学堂的。”
郑十七的动作僵住了。
他可以挨饿,可以受冻,但他必须读书。
就在他愣神的片刻,林昭然握着炭条的手猛地一颤,笔尖在布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痕迹,像一道干涸的血痕。
一阵尖锐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贯穿了她的头颅,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脑髓里搅动,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如同铜锣在颅内震荡。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烛光拉出长长的光尾,像流星坠落。
她想撑住桌子,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头栽倒在书案上,陷入了短暂的昏厥。
黑暗中,无数记忆的碎片如荆棘般缠绕上来。
她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自己”,正站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里,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对一群孩子笑着说:“记住,知识和教育,是唯一能改变你们命运的东西,也是谁也抢不走的财富。”那笑容明亮而自信,与此刻镜中自己苍白疲惫的脸,判若两人。
她猛地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唇角尝到一丝腥甜,舌尖触到温热的液体,像铁锈在口中化开。
她抬手一抹,指尖上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金手指过度使用的代价,终于开始显现了。
她没有惊慌,只是平静地用袖口擦去血痕,布料摩擦唇角带来一阵刺痛,她扶正身体,重新握住了那根炭条。
梦里那个“自己”的话,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她要做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用知识,为这个时代的人点一盏灯。
她继续抄写,一个字,又一个字,炭条在纸上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她正用自己的骨血,一笔一划地刻下光的轨迹。
与此同时,城东的槐市里,一个穿着普通短打,头戴旧斗笠的男人正混在人群中,听着茶楼上盲女阿阮的演唱。
他正是周砚修。
他本是来寻《灯下答》的错处与漏洞,好一击致命。
可他听到的,却是一个蹲在路边歇脚的老农,对身边的伙计说:“嘿,你听听,这唱的真有道理。一个瞎了眼的姑娘家都能把理讲得这么明白,咱们这些睁眼人,倒活得跟个糊涂蛋似的。”声音粗粝,却带着一种泥土般的真诚,像犁铧翻开冻土。
周砚修心头猛地一震。
他一直以为,这场交锋只在士林,在朝堂,是他与林昭然这两个聪明人之间的博弈。
他从未想过,她的言语,竟能如此轻易地穿透阶层的壁垒,直抵最底层民众的心里。
归府之后,他摒退下人,独自坐在书房,从暗格里取出一卷文稿。
那是他模仿《霜夜帖》的笔迹,伪造的足以将林昭凡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罪证”底稿。
可此刻,在烛光下,他却觉得那字迹说不出的别扭——太过工整,太过冷静,每一笔都透着算计的寒意。
真正的污名,哪有这般不带情绪的?
真正的绝笔,应当是挣扎、是愤怒、是血泪交织。
而他写的,只是一篇冷冰冰的、毫无灵魂的指控。
他忽然想起林昭然在国子监时的模样,总是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走在角落里,不争不抢,却能让整个补经班的博士们,心甘情愿地为她一人改变授课的方式。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提起笔,想将底稿改得更“真实”一些,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最终,他烦躁地将笔一搁,喃喃自语:“若她真是妖邪,为何越是打压,这光芒反而越亮?”
裂痕,并不仅仅出现在周砚修的心里。
崔府,崔玿不顾家父禁令,私下在家中庭院里设了一个小小的讲堂。
他没有用四书五经,而是拿着一份《灯下答》的抄本,对着几位同窗好友,朗声解析着其中“何为君子”的段落。
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在晨雾中荡开涟漪。
他话音未落,书房的门便被“砰”地一声撞开,崔尚书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逆子!你竟敢在崔家,公然讲论那乞儿的荒唐之语?!我崔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仆从们吓得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崔玿却依旧跪坐在席上,连身子都未曾转动一下,只是平静地反问:“父亲,若‘礼’的威严,竟连一个寒门士子澄清自身的机会都不能容忍,那我们所维护的,究竟是道,还是权?”
父子二人,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沉静如水,在庭中僵立,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次日清晨,一沓用布巾包好的废纸,被匿名放在了米行后巷的门槛上。
柳明漪打开一看,惊喜地发现,那竟是数十张裁去印鉴、只留大片空白的上好官笺。
纸面光滑微凉,指尖划过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回应。
林昭然走过来,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良久,才低低叹了口气:“裂痕,已从心入骨了。”
宫墙之内,风声更紧。
连守卫宫门的禁军士卒,都在换防的间隙,低声哼唱着变了调的《灯下答》,歌声低沉如耳语,在夜风中飘散,像暗流涌动。
高福听在耳中,心惊肉跳,却又有一丝奇异的快慰。
他寻了个由头,命一个信得过的小宦官将曲调记下,藏进了一本厚厚的《内务府账册》的夹层里。
他知道这是逾矩,是私藏“反调”,一旦被发现,便是死罪。
可昨夜他派人去探看时,亲眼见到林昭然咳着血,却依旧在昏黄的灯下执笔不辍的模样,那份执拗,让他想起了史书上那些以身殉道的读书人。
他这个断了根的宦官,本不该有这些念想,可那一刻,他却觉得,“宦官无子,然天下清流,皆可为嗣。”
他下定决心,冒着风险,私自从库房里拨了一批印错作废的公文纸,命人仔仔细细地在上面盖满了“作废”的大红印章,然后差人送到了槐市那个相熟的老掌灯手里。
老人收到纸,什么也没问。
他连夜动手,就着一盏油灯,用裁刀将那些盖满红印的纸张一张张裁掉边缘,留下中间干净的部分。
刀锋划过纸面,发出“嚓嚓”的轻响,像秋叶落地。
一夜下来,他裁了整整三百张可用的纸,一双老手被锋利的刀口割得全是细密的伤痕,有些纸的边缘,还浸染上了一点暗红的血迹。
林昭然见到那摞带着血边的纸时,眼眶一热,便要屈膝跪下。
老人却一把将她扶住,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明澈的光:“姑娘,使不得。灯要亮,总得有人在旁边添油。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能出这点力气了。”
有了纸,林昭然写得更快了。
第五日,她已经整整三日三夜没有合眼。
困到极致时,她便用冷水浇头,水珠顺着额发滑落,滴在脖颈上激起一阵战栗,让她短暂清醒。
手中的炭条,因为用力过猛,已经折断了三次。
陈砚秋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几次三番劝她停下,她却只是摇头,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要我沉默,我偏要写到声嘶力竭。”
她奋笔疾书,忽然,笔尖在布纸上猛地一顿。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击中了她——她忆起前世那些为了争取权益而罢课抗议的教师,忆起那些贴满校园的、来自学生们的声援信,那是一种集体的呐喊,是知识在压迫中自我组织的形式。
她不能只做那个唯一的答题人。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豁然开朗,提笔在《答问续编》的末尾,写下了新的一行字:“诸君若心有惑,意有不平,亦可自写《我之问》,投于槐市米行后巷之问匣。吾虽力竭,见问,必以赤诚答之。”
此言一出,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次日,那只简陋的问匣里,竟然被塞进了上百张纸条。
有老农用歪歪扭扭的字迹问:“一年的束修,到底该收几文钱才算公道?”纸面粗糙,墨迹晕开,像是握笔的手在颤抖。
有大户人家的婢女托人代笔问:“我的妹妹,也能有机会识字读书吗?”字迹娟秀却拘谨,仿佛怕写错一个字就会被责罚。
甚至,还有一张折叠工整的信笺,上面是崔玿清隽的笔迹:“若革新之日终至,我辈当何为?”墨香清冽,字字如刀。
林昭然看着这些或粗糙或雅致的问句,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鲜活的渴望与信任,疲惫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她提起笔,蘸了蘸仅剩的墨,一滴殷红的血却从她冻裂的指缝中渗出,悄然滴落在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倔强的红梅,带着铁锈味的温热。
当夜,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
她伏在案上,口中不断溢出鲜血,那只握了五天五夜炭条的手,却依旧紧紧地攥着,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窗外,阿阮的歌声正唱到最高潮的那一句:“墨尽时,血来煮;声断处,魂不伏。”
郑十七惊惶地将她抱上床榻,回头时,泪眼模糊地看见,书案上,她写下的最后一封回信,正是给崔玿的。
上面只有一行字:“崔君问:当何为?答曰:先为一真人,再谈经世礼。”
他将那封信笺轻轻放回案上,叠在厚厚一沓已回覆的问答旁。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林昭然微弱的呼吸声,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然而,郑十七并不知道,就在这片死寂笼罩着小院时,门外那只由旧米箱改造的问匣,正被一只又一只伸来的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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