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在呼啸的北风中,打着旋儿,铺天盖地地,从铅灰色的天空中,倾泻而下。
整个长白山林海,都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死寂的白色之中。
今天是腊月三十,除夕。
按照关东的老例,这是一年之中,最热闹、最喜庆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要贴上红窗花,挂上红灯笼,点上红蜡烛。孩子们会穿上新衣,吵着嚷着放鞭炮。女人们则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忙着包饺子,炖酸菜。男人们聚在一起,喝着烫好的老酒,吹着一年的收成和来年的光景。
山林深处,一座早已被大雪覆盖、只剩下几截焦黑木桩的村庄废墟上,却没有任何一丝属于节日的喜庆气息。
这里是靠山屯的遗址。
在一座由三块石头简单堆砌而成的、没有墓碑的坟茔前,一个孤独的身影,如同岩石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跪坐在风雪之中。
是杨汝成。
他的身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头发和眉毛上,都凝结了一层白霜,让他看起来,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他的身前,没有香烛,没有贡品,也没有烧给逝者的纸钱。
只有三样东西。
一碗用军用水壶融化了的、还冒着丝丝寒气的雪水,代表着祭奠的清酒。
一块干硬得像石头的、不知道从哪里缴获来的日军压缩饼干,代表着过年的祭品。
还有,就是他那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如同他身体一部分的三八式步枪,静静地,横在他的膝前。
他就这样,跪着,一动不动。任凭风雪,吹打着他那张早已被冻得紫青、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他在为他的亲人,守岁。
“爹!爹!你看!王叔给我买的‘二踢脚’!”
一阵清脆的、带着无限欢喜的童声,仿佛穿透了时间的阻隔,在他的耳边,清晰地响了起来。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眼前的风雪,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往年除夕夜里,自家那温暖的、亮着橘黄色油灯的屋子。
儿子小宝,穿着一身崭新的红棉袄,像个小炮弹一样,从门外冲了进来,手里高高地举着一挂鞭炮,小脸蛋因为兴奋和寒冷,涨得通红。
“慢点跑!看门槛!别摔着!”
一个温柔的、带着一丝嗔怪的声音,从灶房里传来。妻子翠花,端着一盖帘刚刚包好的、白白胖胖的饺子,走了出来。她的头发上,还沾着几点白色的面粉,在油灯下,显得那样的贤惠,那样的动人。
“你看看你,就知道惯着他!这大过年的,非得吵着要放炮,也不怕把‘年’给招来!”翠花将饺子放在炕桌上,嗔怪地瞪了杨汝成一眼。
“怕啥!有我这个当爹的在,别说‘年’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杨汝成坐在炕头上,喝了一口烫好的老酒,哈哈大笑着,将小宝一把揽进了怀里。
“爹,‘年’是什么呀?它很厉害吗?”小宝仰着小脸,好奇地问。
“厉害?它就是个胆小鬼!”杨汝成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子,“它最怕红色,最怕响声!所以啊,咱们要贴对联,放鞭炮,把它吓跑!把它吓跑了,新的一年,咱们家才能平平安安,你才能快快长大!”
“哦!那我更要放炮了!我要放好多好多的炮,把‘年’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来我们家!”
“哈哈哈……好!不愧是我杨汝成的种!”
……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杨汝成从温暖的回忆中,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他睁开眼,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温暖的油灯,哪里还有妻儿的笑脸。
有的,只是无边的风雪,和身前这座被积雪覆盖的孤坟。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被冻得没有一丝血色、布满了厚厚老茧的手。这双手,曾经能最精准地扣动扳机,能最稳当地剥开兽皮,也曾,最温柔地,抚摸过妻子的长发,将儿子高高地举过头顶。
而现在,这双手上,只剩下冰冷的步枪,和洗不尽的血腥。
“汝成啊,别喝那么多了。伤身子。”
一个苍老而又慈祥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
是娘。
他记得,那是前年的除夕。他打了一头大野猪,村里家家户-户都分了肉,所有人都夸他是好样的。他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娘,我没事。高兴!”他端着酒碗,咧着嘴笑。
“高兴也得有数。”娘坐在他的身边,一边拿起针线,给他缝补着猎装上被树枝刮破的口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是有家室的人,是小宝的爹。凡事,都得先想着这个家。”
“我知道,娘。”
“明年……明年开春,让你媳妇,再给你添个大胖小子,或者……添个闺女也好。”娘的脸上,露出了期盼的笑容,“咱们老杨家,就更热闹了。等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们也算是有个伴儿。”
“娘,您说啥呢?您身子骨硬朗着呢!您还得看着小宝娶媳妇,看着我给您生一炕头的孙子孙女呢!”
“好好好,娘等着,等着……”
……
“噗通。”
一滴滚烫的、不知是泪还是融化的雪水,从杨汝成的脸颊上滑落,砸在他膝前的步枪上,瞬间,又凝结成了冰。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身前那冰冷的坟冢,就像在抚摸着亲人的脸颊。
“娘……翠花……小宝……”
他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了几个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风,更大了。雪,也更密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这座孤坟。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开始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新的一年,在风雪中,悄然而至。
杨汝成缓缓地,从雪地里,站了起来。
他跪得太久了,双腿早已麻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他还是用步枪,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重新站得笔直。
他端起身前那碗早已结成冰坨的雪水,对着孤坟,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他将碗里的冰块,倒在了坟前。
他又拿起那块石头一样硬的压缩饼干,用手,一点一点地,掰成碎末,撒在了坟上。
做完这一切,他沉默地,站了许久。
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三样东西。
那不是子弹,而是三个打空了的、黄澄澄的,三八式步枪的弹壳。
第一个弹壳,是他狙杀那个屠村的日军曹长时,留下的。
第二个弹壳,是他清理掉王大锤那伙走狗时,射杀第一个目标——赵四时,留下的。
第三个弹壳,是他昨天,在“一线天”里,用一根淬了毒的松针,无声无息地,干掉那个名叫“山口”的日本兵后,在他尸体旁,捡回来的。
他将这三个弹壳,整整齐齐地,并排摆放在了坟前的雪地上。
“娘,翠花,小宝。”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
“过年了。别人家,都是给亲人烧纸钱,送贡品。儿子……没本事,只能给你们,送这个。”
他指着那三个在晨曦中,反射着微弱寒光的弹壳。
“一个,代表一个畜生。三个,就是三个。”
“你们放心。以后,每年过年,我都会回来看你们。每年,我都会给你们,带来新的‘贡品’。”
“直到有一天,我把那些踏上我们家园的畜生,全部杀光!或者……我死在了路上。”
“等我回来,给你们,磕头。”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的留恋。
他拿起那支冰冷的步枪,转过身,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积雪,迎着新年的第一缕晨光,重新走进了那片苍茫、肃杀的,白山黑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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